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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栀子(1 / 1)

k3没有电热系统,全程烧煤,每节车厢有一个锅炉,舒意还是第一次见,低着腰研究锅炉上的设计图纸。

余光瞥见身后有人经过,她没有抬头,挪动步子往旁边闪了闪。

过了一会儿,那人还没走。

舒意正要起身,一个舒缓的腔调从耳畔响起:“不会用吗?我来教你。”

她眼见一个男人压弯了腰,一只手拧开阀门,一只手从她怀里渡过水杯,接了半满的热水,将盖子拧好重新还给她。

火车在铁轨上疾行,车身晃动不止,偏他脚底扎实,人不倚靠车壁,手不借助外力,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接了杯水,过程中没有洒落一滴。

舒意还记得刚才贺秋冬接水的壶,整个表层都是水珠子,肉眼看到的是这些,没看到的还不知洒了多少。

这人……

舒意过了好半天才把话憋出来:“谢、谢谢。”

男人扬起了脸,迎着白色纱帘带起的风,叫舒意头一回看清他的长相。

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戴着金丝边的眼镜,鼻梁高挺,看着斯文优雅,可藏在眼镜后面那双漆黑的眼眸,却含着一抹深远的况味。

这种深远,不像是外在的气质,也不像是内在的诗华,更像一种时间上的广度与深度。

她的母亲舒杨是个画家,过去常带她一起去拜访上了年岁的老艺术家们。你对着他们被皱纹与阅历包裹的双眼时,会情不自禁想到此刻的场景。

这个男人同样注视着你,他很年轻,却很广袤。

舒意不喜欢对着一个人的目光太久,这是她的习惯。她想起先前的事,再次道谢:“在车站谢谢你帮我。”

“不必客气。”他说完就要走,忽然侧首,“为什么不能称呼小姐为小姐?”

“嗯?”

“小姐,很不礼貌吗?”

舒意想了一会儿:“或许,你可以称呼年轻女孩们为小姐姐,我想她们应该会更乐于接受。”

男人露出恍然的表情:“之前在市场上偶尔听到商贩对年轻的女孩这么说话,我还以为是某种暗语。小姐姐?听着有些轻佻,看来七禅只适合讨阿姨们的欢心了。”

他掖手冲她行了一个非常古老的礼节,起身之时忽然视线一定,落在她的裙摆上。

舒意下意识把裙摆往下拉,扬起怒容面向对方。

这是她一直以来提防色狼的第一招,如果对方能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调开目光,她会直接离开。可是如果对方仍津津有味地描摹一个女孩的美丽,她会用学到的第二招防狼术,狠狠地招待对方。

她想不通,这个看着进退有度的人,怎么突然无礼起来?

祝秋宴并没有被她的架势威胁到,微微一笑,靠近过去,鼻尖轻动。

就在舒意抬手朝他挥来时,他往后一闪靠在车壁上,将衬衣口袋里的鸡蛋花(缅栀子)拎出来,在空中摆了摆。

“你看,刚刚还神气活现,现在已快要枯萎了。”

舒意拧眉,还没搞明白男人奇怪的举动,就见他将缅栀子放在车窗外用来晾衣服的铁丝上,三两下打了个结固定。

外白内黄的花冠沐浴着阳光,吹着暖风,倒下的淡红色花梗竟然再次竖立了起来。

舒意忍不住靠近过去,被祝秋宴一挡,手刚好擦过他的袖扣。牡丹花瓣似乎有倒刺,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祝秋宴说:“小姐还是别靠近它吧。”

“为什么?”

祝秋宴意味深长地扫过女孩鹅黄的裙摆,压下声音道:“它怕血光。”

舒意一脸莫名,回到车厢把杯盖拧开,放在桌板上。

蒋晚和冯今还没回来,也不知要腻歪到什么时候,她觉得胸口有点闷堵,隐隐泛起恶心,便在下铺躺了一会儿,忽然小腹抽痛,一阵滚烫的热流往下冲泄。

她立刻翻身坐起,从蒋晚的包里拿出东西冲到车厢尽头的洗手间。

回到包间,她赶忙喝了口热水,齿间化开一丝淡甜,靠近杯口,上面隐约还有男人指腹遗留的芬芳。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血光,应该是指她每月必来的亲戚吧?是因为闻到了气息,他才意有所指地提醒?可她那会儿分明还没有动静,他怎么会知道?

那株缅栀子,竟然惧怕血光?她一靠近就枯萎?

舒意想不通其中的关键,直觉男人不同寻常。

她想起身去看一看留在窗外的缅栀子,小腹却一阵紧缩,巨大的疼痛冲上脑穴,让她跌回了原位,豆大的汗珠相继往下落,脸一瞬苍白如雪。

她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怎样危险的情况,急声向秦歌求救。秦歌不知睡得怎么熟了,在扰动中翻了个身,却将脸面朝车壁,彻底沉寂下去。

舒意的喉咙有火龙摆尾,声音越烧越沙哑,渐渐发不出一丝声响来,只好去够放在桌板上的手机。火车忽然一晃,水杯溅出一捧滚烫的水,直洒在她手背上。

她一惊,手机也被甩落在地。

舒意最后一丝力气耗尽了,喘着气倒回床上,捂着肚子蜷缩成一团。

她小时候曾掉进西江的大河里,自此落下病根,每逢生理期第一天都会走一次鬼门关。哪怕经由蒋晚提醒,她已经想好应对之策,却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她咬紧牙关,手背抵在车壁上,伴着火车有节奏的晃动,一下一下磕碰车壁,以期旁边包厢的贺秋冬和江远骐能听到她的求救声。

过了大概有两分钟,隔壁有移门被拉开的响动,脚步声在门外交错,却始终没有停留。

舒意的心伴随着模糊的意识越来越凉。

就在她几乎堕入黑暗之际,一道光从门缝射进来。男人步伐轻若拂尘,微不可闻,只有满身的馨香能证明他的存在。

温凉适宜的手落到她的额头上,让她恍惚想起数百年前的一双手,也是这样贴住她的面额,喃喃低语着什么。

那样的场景远到只能存在梦境里,说给谁也不会相信,可她却无比坚信,那就是她的前世。

交错的光影,黑白的船坞,墙头的杏花,叽叽喳喳的雀鸟,女孩子娇笑的声音,时光刷刷往前走,忽而回到当下。

舒意张开嘴唇,吐出一口气,祝秋宴发现她贝齿含血,粉唇开裂,显然疼得魇住了。

他从包里取出磨散的药粉,兑水搅匀送到她唇边。她面颊发热,烧红如铁,勉力睁开一条缝,瞳孔仍涣散着,找不到焦点。

他记得相机定格的一瞬间,被录入的良辰美景中,她的一双眼眸含着怎样让人心旌摇曳的传神。可此时此刻,他在里面只看到乌浓的黑。

好像墨盒被打翻,好像青天被遮掩,好像那云巅之上翻覆的风雨将落不落。

他的手覆下去,罩住她的眼睛。

“小姐。”唤不醒她,他头疼地想了一会儿,声音更显醇厚温雅,“小姐姐,快醒醒。”

她仍旧不醒,仍在梦魇中。

祝秋宴还是第一次遇到女孩见血,闹得这么凶,一时微蹙眉头,强行控住她的下颚,将药灌进去。只见她舌头乱动,推吐着药,一边呓语道:“酥油、酥油。”

这药粉中确实有酥油的成分。

祝秋宴含唇一笑,洞悉她头脑清明,应该缓过来了。

舒意曾同蒋晚说:“我幼时住在一个地方,常常看见酥油灯的影子在墙壁上晃动。我很想回到那里,那里或许才是我的家乡。”

蒋晚问她:“北京不好吗?”

她摇头:“一切都好,只是……”

只是,她的过去都葬在了西江。

舒意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床边围了一圈人,蒋晚哭着坐在床畔,冯今半靠小桌板低声哄她。秦歌在床尾,挡住了门缝,将光掩去大半,剩下两个男孩坐在对面的下铺,也是一脸忧心。

见她醒来,蒋晚立刻抹了下通红的眼睛,佯装要打她:“你还知道醒,吓死我了!怎么叫都没有用,药也喂不进去,怎么回事嘛!”

舒意安慰她:“没事,挺过来就好了。”

蒋晚知道她第一天的凶险,往常就算没有医护在身旁,也会随身带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药,据说是舒杨去江南找的一位老中医,专门为她配置的药。

药有时效性,每半年会送一次新药,不过都是舒杨拿回家里,他们从没见过送药的人。

“行了,你还是先把药吃了吧。再晕过去一次,我恐怕心脏病都要犯了。这药应该是舒姨给你准备的吧?”

蒋晚把水杯递过来,又道,“虽说临时决定,准备仓促,但你一直都很细心的嘛,怎么会连这么要紧的事也忘了呢?”

舒意没应声,微微低头。

冯今见她唠叨个不停,忙来劝阻:“好了,小意刚醒,你让她歇歇。”

女孩子因为生理期不舒服,男孩子挤在一块帮不上手也觉尴尬。江远骐轻咳一声,提议先去餐车吃饭,回头给她们打包,贺秋冬和冯今寻求到脱身的法子,立刻一拥而散。

人一走,空气流通起来。舒意让蒋晚把移门敞开,窗户穿进风,前后相通,这才好受一些,脸颊的热度慢慢褪下。

蒋晚仍觉纳闷,在旁嘀嘀咕咕。舒意忽然拉住她的手,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很久了,你睡了好几个小时。”

“那你回来的时候,有看见其他人吗?”

蒋晚摇摇头:“秦歌去找我,说你好像发烧了,怎么也叫不醒。我吓得半死,猜到你估计是那个来了,一回来就开始找药。冯今那个蠢货,还真当你发烧了,急得去找列车员买退烧药。一连跑了好几节车厢才拿回来药,见你怎么都不醒,急得上蹿下跳,跟猴儿似的。我们已经做好打算,你要是再不醒,下一站就下车去找医生了。”

舒意没想到过程这么曲折,冲蒋晚投去一个感动的眼神,转而望向秦歌:“我睡过去之前,有人进来过吗?”

秦歌回到自己的铺位,拨开一包瓜子,分倒出一些给蒋晚,这才说道:“没有啊,我一睡醒就看到你满脸通红,赶紧去叫学姐了。”

舒意道谢,低下头陷入深思。

难道真是做梦?

之前去洗手间,镜子窄小,照不见裙子后的景象,内裤上有了印记,不知道有没有落到裙摆。舒意起身走了一圈,有些难为情地让蒋晚帮忙看一下。

蒋晚摇摇头,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回到接水的锅炉旁,不知是谁将花苞折进车厢来,嵌在窗栏里。青翠的枝干仍缠绕于铁丝网,面对疾风与烈日,竟又生出一节绿意。

鲜嫩的黄色花蕊隔着一面窗与花梗相对,犹自绽放,其美远胜摧折。

靠边包厢的旅客都觉稀奇,你说这花没水没土,甚至没有花梗,怎么就开得这么好呢?

旁边有人说,应该是刚折下来的,过不了多久就要衰败了。

可直到他们离开这趟列车,这株缅栀子仍盈盈绽放着,点缀在这些旅客的生命里,成为一抹堪称奇迹的风景。

舒意告诉蒋晚:“鸡蛋花是东南亚国家一些佛教寺院的五树六花之一,常被称作庙树或塔树,它的花语是希望,也可以理解为复活,新生。”

“你怎么知道?”蒋晚笑她,“不会又是小时候见过吧?”

舒意叹气,该怎么告诉她呢,她说的都不是梦啊。

她的酥油灯,缅栀子,白墙灰瓦,还有轻拂暗夜的一双手,到底走过了怎样的路,才来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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