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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马头今去向飞狐(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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贤首山。险而峻。乘岘凭临胡阵。骋奇谋。奋卒徒。断白马。塞飞狐。殪日逐。歼骨都。刃谷卒。馘林胡。草既润。原亦涂。轮无反。幕有乌。扫残孽。震戎逋。扬凯奏。展欢酺。咏枤杜。旋京吴。

——《梁鼓吹曲·贤首山》

支禄所部数百人与官军前锋绞杀在一处,第一排的长杆部队完全失去了作用,纵然有人能在密密麻麻的枪林戟丛中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将其戳死刺残,但在用尽全力之后,还怎么拔得出武器来?

陷入了这种危机的人就有亲临一线搏杀的支禄本人,他在好不容易刺穿对手的小腿,使其跪倒在地后,费力地再用矛尖撞开掩护的大盾,划开那官军防护薄弱的咽喉,但旋即就被另一个官军抓住了矛杆。

一番拖拽之后,支禄不仅失了武器,腹部还结结实实挨了好几下戟突,亏得身后有部下抵住,不然支禄就要被这冲击力击得翻倒。

失去枪矛的绝不止支禄一人,还有许多支禄的部下已经对拔出矛枪失去了信心,正手忙脚乱地换短兵。官军的长戟也不例外,在刚开始,后排通过挥砸长戟还取得一些优势,但戟刃更容易卡住和磕碰,很快也失去了作用。

一线的兵士距离从长兵对戳的三四米,渐渐缩短到只有一两米,纠缠如麻的长杆兵已经变成了累赘,满地乱滚,随意乱横,不仅放平都难,还阻碍双方兵士取用短兵的空间。

支禄咒骂着,拔出自己的佩刀,欲砍杀当面一个迎上来的官军将官,可左右两名部下恰逢此时挤过来,把支禄贴得密不透风,让支禄连挥砍的动作都做不出。

这两人也不是存心坑支禄,只是一人被路边的石头挡住路,不由自主地往中间挤,另一个手中的长矛被对面官军的长戟钩住,力拔不出不说,还缠上了好几根枪戟杆,他想弃了长兵换短刀,可这逼仄得人挤人的地方,这兵士几番拔刀,刀刃只抽出大半截,就没有抬手的空间了,只能心急地到处乱挤。

双方贴在一处,盔甲相撞相碰,几乎是大眼瞪小眼,一方的鼻息可以直接喷进对方的眼里,短兵也失去了作用,不谈需要大范围挥舞空间的连枷、骨朵,就算是三四尺的刀剑,当人如蚁聚,左右腾挪不得,抬手亦不得的情况下,又如何挥砍戳刺?找机会有气无力地对着盔甲推刺几下,又有什么用处?

支禄漫无目的地大嚷大叫,因为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对一线部队的指挥能力。

往后面看是铁头盔。

往左右两边看,还是铁头盔,以及遮蔽整个视线的山崖峭壁。

直视前方,只有晃眼的官军铁头盔和铁胸甲,还有那座独峰。

两军宛如两窝在狭长孔洞里遭遇的蚂蚁,红头巾就是区别蚁群的标识,两窝蚂蚁厮杀,哪只兵蚁能越过攒动的人头,看见更宏观的状况?只能硬着头皮杀就完了。哪怕是高悬的旗帜,此刻也被推来挤去,没有任何发号施令的机会。

对面的官军也好不到哪里去,负责指挥的中层军官及其副手共计三人,一个已经下马,取短兵盾牌在手,淹没在一线的人群中,另一个试图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指挥,想着这样看得清,判断下的准。

但他看得清战场的样貌,意味着大部分支禄的兵也能看见他,这个晋廷军官连第一条命令都未发布完,就被支禄后队一个挤不上去的弩手射爆了脑门。

第三个军官因为离得远,倒是能安全地登高指挥了,可偏偏被该死的山谷弯曲处给挡住了视线,只能在后面干着急,而且他着急也没用,因为他尝试发出的任何指挥号令都会被正在山谷中回荡,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惨叫声和咒骂声淹没,没人能仔细听清鼓声以外的命令。

现在也只有前进的鼓声在响个不停。

支禄单膝跪地,因为他刚才被挤得趔趄,勉强才没有跌倒在人堆里。他手里握着一柄匕首,这是狭窄空间,人与人挤压堆叠环境下唯一还好用的武器,半跪在地上的支禄伸手揪掉了一个官军的头盔,抓住他的发髻,把整根匕刃扎进他的眼窝子里。

杀了这一个官军,支禄又想如法炮制,可这次支禄去按人的时候,便被旁边的官军狠狠地咬了一口,直接撕掉了左手的小拇指,钻心的疼痛让支禄匕首偏离了方向,划了个空,只不过那个咬人的官军也没扩大战果,就被支禄后续跟上的手下撞倒,两人扑作一团,厮打得难解难分。

一线的兵士连刀剑都不用了,在紧张、愤怒与血腥刺激的狂乱下,不少人干脆在用拳头和牙齿搏斗,甚至头盔或者身体撞击敌人。

不时还有人跌倒在地,或者是被活活拽倒的,有些是源于敌人,有些是源于想尽快站起的同袍战友,他们尽一切可能到处乱抓,企图找一个支撑点,否则披挂几十斤重甲的兵士根本难以起身。

不少兵士,不管他武艺如何,经验如何,在历次战斗中抗住了多少矛戟羽箭的攻击,此刻也

没有用处,能发挥作用的只有运气。

若不幸倒地,就会被敌我双方踩踏压倒,有时厮打在一起的人会被更多的人压住,活生生地被踩死,压伤,或窒息而亡。

而尸体与失去战力的伤员不会凭空消失,而是堆在谷中,变成队友与敌人的阻碍,不时就有新的兵士被尸体或伤员绊倒,然后重复之前的可怕过程,不少人甚至是被尸体给活活压死的。

尸体压倒了花朵,鲜血浸透了泥土,花朵与泥土被皮靴踩成泥浆,被尸体压成泥潭,一线的伤亡很快堆积成一座小丘,已死的人和濒死的人挤在一处,而杀红眼的同袍们还在咒骂着,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爬上尸体组成的小丘,继续搏斗。

遭遇战,势成骑虎,双方谁此时都退不得,后续部队分不清情况,还在源源不断地抵达,投入着绞肉机一般的局势中,任何一方的前锋试图撤退,只要出了一点小差错,就会造成堵塞、践踏,随后是不可抑制的总溃退。

而在这处只有一条路的四十里峪中,溃败的代价会无限放大,绝大部分人都会被队友挤死,或死于背后的攻击,双方只能寄希望于对手会比自己先崩溃,己方成为猎手,而对手最终是猎物。

处于后方,刚刚进入四十里峪的康朱皮很快听到了前线的喊杀声,那冲天的鼓声与杀声几乎震颤着每个人的耳膜,不少兵士都不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康朱皮,看他如何反应。

康朱皮依旧是镇定自若的样态,牵着战马,等着前方的通报,同时命令继续前进,部分战士披甲准备,此刻急不得,也慌不得,更退不得。

很快,王钧派他的亲兵来传信,说支禄与“数量不明”的官军遭遇,战斗打得十分激烈,四个百人步队的主官全部上一线指挥,并且失去了联系。

根据王钧的估测,官军人数绝不在少,至少应与支禄所部相当,可能不止有黑石岭或广昌的守军,为及时救援支禄,他已经带第二阵填上去了,争取击退敌人,或者把支禄的部队换下来。

“这打成添油了啊!”

康朱皮凝视着前方的崇山峻岭,以及那条狭长到极致,不可同时进退的道路,遭遇甲坚兵锐的精锐官军,支禄陷入苦战,康朱皮手上的情报就这么一点。

支禄已经失去联系,生死不明,王钧又填了上去,如果不能取胜,怎么办?再填康朱皮的军队么?

传信的士兵说了,王钧只望见敌我双方部队搅在一起,旗号完全混乱,不知道官军主将是谁,唯一一面靠前的旗帜似乎是幽州军某个部曲督的,但这儿本来就归幽州管,出现幽州军的旗帜理所应当,没什么好奇怪的。

于是,康朱皮脑海中想到了三种可能。

一,只有黑石岭和广昌县的守军来支援代王城,不过数百人之众,堵在谷内,康朱皮部的人数优势难以发挥,故打得这么辛苦。

二,有更多的晋军来袭,康朱皮突然想起了之前生病时自己的模糊直觉,刘弘会不会预先派了一支部队,前来代郡阻击自己,而今日走运,是在四十里峪中遭遇了这支官军的先锋,否则若之前尝试围攻代郡,以图城中积蓄,此时怕是要腹背受敌了。

三,这是最危险的一种情况,支禄遭遇的只是大队官军的先头部队,刘弘为了剿灭康朱皮,不惜调集了幽州军甚至冀州部队的精华,例如常山、中山甚至是驻守在邺城一线的河北晋军的精锐部队,加起来可能有上万甚至数万之众,企图通过飞狐道,把康朱皮封死在代谷盆地之中。

如果是第一种,康朱皮只需继续投入部队,把官军全部击溃就好了,还能趁势夺取黑石岭和广昌县城,那样通往中山的道路便会被打通,怕是要震动整个幽冀地区,康朱皮下一步的战略方向抉择也就更加自由。

倘若是第三种,那康朱皮最好转头就跑,做这叫花子与龙王比宝,将好不容易在上谷、广宁锻炼出来的精锐部队葬送在四十里峪并不划算,就算硬着头皮发动突击,康朱皮能重演一个打十个的场面,也断难取胜。

看上去回身撤退是康朱皮最好的抉择,纵然是第一种情况,夺取不了黑石岭也没啥问题,但若是第三种局面,康朱皮就还有余力在北口设伏、留后卫阻击,实在不行带着精锐部队跑路,何必与敌人硬拼呢?

这一次,康矛和康武倒是没有继续昭和,像遭遇祁弘的那次出击前那般怂恿康朱皮,而是耐心等待主帅的判断,康朱皮也是不停地朝前方眺望,想进一步获得情报,方便自己下判断。

前进,可能单骑入铁流,万劫不复。

后退,倘若敌人尾随而至,支禄、王钧所部能挡住么?在北口一带设伏,或依托关城抵御,能击退晋廷的大军么?

康朱皮还在做着艰难的决断,王钧所部已经半数投入战斗,因为第一线的义军与官军全已精疲力竭,连那座堵塞道路的尸丘都爬不过去了。

支禄的四个百人队均损失了五分之一至四分之一的人,总指挥支禄被咬掉

了一根指头不说,右臂都被石头砸折了,是他的亲兵拼命从人堆里拽回来的,四个队正除了张珩还能动弹,一个已经确定战死,剩下两个估计负了伤,还留在人堆下面,生死未卜。

官军也没好到哪里去,一线的两个主官战死,退下来的义军兵士明确看见死了一个头戴屋山帻,穿着贴银好甲的青年官军,可惜没来得及砍首级。

拖离火线的支禄一边接受紧急包扎,一边对着正在调兵遣将的王钧大嚷,叫着那两个还没回来的百人队正及附属军正的名字,见王钧一直在思考问题,而不回应,支禄急得几乎跳起,又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直咧嘴,但紧接着又骂:

“驴儿,你得把他们几个给我抢回来!抢回来!再把狗儿官军主将脑壳给我拧下来当溲器!你这崽儿,听见没有!”

“别吵吵,你们刚才搅在一起,长枪还能使么?”

“还能使个屁啊!你他娘的不会自己想么,羔子驴儿,你给个准话啊!你要怕了,阿爷我就自个再杀他一阵。”

王钧没有再理支禄,而是传令下去:“待会只摆一排长枪!来两排人换弩,甲队,给官军来个持弩不发,其他人全部带短刀,未有短刀的把矛给我折成两段,当短矛用,错开队形,留个缝,别碍着前队弟兄退下来!”

官军也在抓紧时间重新整队,援军已经抵达,把伤亡惨重的一线部队换下去,新部队没有持戟,刚才长戟大量互相钩碰,难以施展,援军便让前队换上步槊,后队或持剑盾,或持手戟,准备应对更恶劣环境下的厮杀。

双方的伤员还堆在一起奄奄一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王钧已经听见对面的官军在用乌桓语大声发号施令,看来这批援军又是不知从哪来的乌桓兵。

“杀不尽的官军爪牙。”王钧骂了一句,旋即命令击鼓:“甲队突击,乙队准备!”

官军的鼓角羌笛亦响起,重新组成的阵线往尸丘方向缓慢而坚定的推进,两军又将发生下一次碰撞。

“道远险狭,犹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何况鸱鸮乎?传令,全军前进,支援王钧,把敌人逐出四十里峪!”

于此同时,后方的康朱皮下定了决心,继续作战,而不是后撤。

在具体的战前布局和战术指挥上,康朱皮自衬不能与一流的古之名将交锋,他的取胜,基本都是以长击短,若是堂堂之阵,正面厮杀,康朱皮自认为还做不出什么精妙的战术调动,不然也不会被那个小小的乌桓骑将追得几乎丧命。

但是,康朱皮的精锐部队仍有一个长处,那便是坚韧而有纪律,不惧苦战,特别是步兵,意志力不亚于官军精锐,甚至因为康朱皮的有意培养和身先士卒的典范,常常过之。

此地狭险,又是遭遇战,奇谋诡计难以生效——两边几乎是九十度的山崖,伏击部队都别想爬上去,正如狭路,唯有勇者能胜利,正是康朱皮的军队发挥耐苦战长处的时候,若是此时败退,岂不是自居怯者,而把支禄和王钧及几百儿郎置于死地?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我亲手把他们中的许多人从地狱般的饥荒拉出来,那我也敢陪着他们一起再杀进新的阎罗殿!”

就来效仿一把赵奢吧,让官军认定我康朱皮便是要南下破广昌!

康朱皮一如既往站到了队伍前列,所牵的坐骑驮着面军鼓,只见康朱皮单手扬起鼓槌,大喝道:

“儿郎们,今日鼓声不止,绝不休战!军旗不退,我亦不退!”

——

丛枪戳来,丛枪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人转移寸步,大众亦要夺心,焉能容得或进或退?平日十分武艺,临时如用得五分出,亦可成功;用得八分,天下无敌;未有临阵用尽平日十分本事,而能从容活泼者也。

——戚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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