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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气力苦战冰霜开(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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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当亡命战场,以报所受,武库令乃以魏时朽杖见给,不可复用,非陛下使臣灭贼意也——马隆

——

“夜色已深,敌情不明,穷寇莫追啊。”刘弘摇了摇头,有些不悦地说:“祁军司还是年少气盛了,他带的可是精兵,遇到的悍贼又用官军旗帜,其中必有诡计,应当小心才是。”

刘弘的长子刘璠在一旁宽慰父亲:“阿父不必多虑,祁少郎他是乌桓宿将出身,世代从军,所带的部曲也皆是能征惯战的积年突骑,小小贼寇,能奈何他什么?”

“但愿如此。”

说话间,满头花白头发的刘弘打起了哈欠,他毕竟生于魏明帝青龙四年,是个快一十岁的人了,为边事连日奔波,十分困乏了,眼睛里到处都是血丝。

此次出征,刘弘还是带了不少胡晋大族子弟,毕竟他们的部曲多是精锐,与本次突袭计划相适宜,当然上阵的确有危险,这些人的身份也要求刘弘多多关注,虽说刘弘也不会惯着世家豪酋子们游手好闲,逡巡不进,毕竟都是大族子弟,能不要有牺牲,那还是不要有牺牲好。

眼瞅着父亲疲乏,刘璠就劝刘弘赶紧休息,但刘弘坚持要处理完手头的军务,在临睡前还要根据整理的军情,对明天的任务进行调整,同时教导儿子说:

“别人家我不晓,我家今日事一刻未毕,便一刻不能歇息!”

刘璠称是,他也知道,自他曾祖父曹魏扬州刺史刘馥修合肥城开始,他家就和实务脱不了干系。曾祖父刘馥修的合肥城抵御了孙权大军多次进攻,祖父刘靖以镇北将军之资,在防御索虏的同时,还修筑了位于后世北京石景山一带的戾陵、车箱渠,现在他的父亲刘弘又拖着耳顺年纪的躯体,跑来平贼。

在这个崇尚虚名,轻视实务的年代,刘家成天不是御虏就是修水利、修城、劝农,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刘璠的同龄人都在洛阳、长安、邺城等等大城市里享福,再不济也是去个亲王宗室、封疆大吏那里做些体面事,哪像现在这样,还要成天披着甲胄,跑到荒芜苦寒的边地打仗,难免心里有些不平衡。

但刘弘则有另一番想法,他和司马炎同一年出生,共同居住在洛阳永安里,又一起上学,关系非常融洽,当司马炎做了皇帝,就让童年好友刘弘做太子门大夫、太子率更令,辅佐他那个有些傻的有些天真的儿子,也就是当年的太子,现在的皇帝司马衷。无论是君臣,还是同学的关系,都让刘弘认定,他肯定要认真保护大晋的社稷,辅佐老同学的儿子,竭尽他的才能,直到他死。

“父亲。”刘璠又问:“妖贼胡寇刚反,鲜卑索虏就一反时节的南下,两者会不会如那反正的侯家所说,真的是早有预谋,相互勾结,内外夹攻皇晋?”

“我觉得不会,从今日下午抓到的那几个妖贼俘虏交的口供看,妖贼康胡儿与索虏联系不深,甚至动过刀兵。但不管怎么说,既然索虏入寇,那就得重新调整部署。”

说着,刘弘就招来各中高层军官,指着地图,开始布置各人的任务,基本是以宇文鲜卑为作战对象,从明天开始就放出斥候队,与鲜卑人正式接战,争取尽快将他们逐出边墙。

各将领命而去,正欲休息的刘弘就看到自己儿子面色似乎有些迟疑不悦,似有心事,但又慑于父威而不敢说,便带着询问与考校的语气问道:

“阿子,说你心里想说的话,父子面前不用隐瞒!”

“是!儿以为索虏终究是癣疥之疾,春季索虏人困马乏,强为南扰,只不过夺些羊马,小打小闹,野无所掠便会退兵,父亲何必集中全军之精华以对索虏,而弃妖贼这样的心腹大患?妖贼攻杀长吏,蛊惑百姓,屠戮豪右士人,污辱朝廷天威,若不尽快根除,使之流窜他郡,恐怕还要酿成大祸。”

刘弘叹了口气:“现在正值春耕,若让鲜卑虏把上谷、广宁抢掠一空,百姓明年还要反啊!”

“父亲,那些愚夫群氓还敢反,而且都是胡贼妖贼,只需就再杀一遍好了!”,

“你从哪学得如此酷烈的手段?”

听儿子这么说,刘弘生起气来,虽然他知道这算是大晋朝廷高官世家的一贯态度,虽然有马隆、胡奋这样手段高明,善用刚柔两道的人,但大部分人至多对侵扰的边虏可以网开一面,允其内附,但对内部的造反者,大到割据一地的豪强大姓,下到陈胜、吴广、樊崇、张角这样引发民变的造反者,世家流行的态度是一致的,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小豪黔首群氓佃户农奴之流,还想翻天?

凡造反者,无论理由,虽降必杀!非杀不足以镇国威!

“回父亲话,儿在洛阳的同学好友都这么说,戎狄兽形,其心必异,若不早尽除灭之,必为国家大患!鲜卑虏拓跋树机能反于雍凉,匈奴胡刘猛、郝散反于并州,今年康朱皮又反于上谷,这明是胡儿心不与中夏人齐,不早日尽屠之,

还留他们作甚?”

看来自己的儿子也是受这种流行理论影响,提出这样的白痴论断,若要杀尽胡儿,那洛阳诸公请自先始!一个个想方设法引入胡人做奴婢,刘弘他爹当镇北将军的时候就有大量的胡虏奴婢通过边境市场流入内地,被各世家豪右争相买去做奴婢田客,要尽屠胡人,怎么不从你们自家弄起?

刘弘摇摇头,接着说道:

“杀,杀,杀,杀得完么?从前汉到曹魏,杀了这数百载,杀尽了哪家的胡儿,前汉斗羌百余年,最后还不是让董贼领着一堆羌胡入洛阳劫掠,关中雍秦之地半数民籍尽羌氐,越杀越多!况且,你杀他们,那祁、审等胡儿如何再忠于王事?”

刘璠并不服气,他知道父亲并不是那种不让孩子说话的人,此刻便壮起胆子顶嘴:“父亲,杀不完也得杀嘛,儿以为,一人反则杀其妻子,一家反则杀五家,五家反则杀百家,将此贼尽数杀了,不就没人反了?”

“书生,且多读两本史书!”刘弘愈发无奈:“上谷反贼都是胡儿么?非也,中夏之民大有人在!如果百姓安乐,就算是康胡儿鼓动,真就能闹成今日这番景象?我时常叫你读史,昔前汉闹羌患,初叛之时,羌贼器械都不齐,持铜镜以象兵,负板案以类楯,部落酋帅之遑遽扰攘,不能一统,不如官军远盛!而且百姓遭遇羌虏,亡失财货,人哀奋怒,各欲报雠,本来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军民一心,几郡之力便可平息,结果呢?羌患今日未消,我且问你,为何?”

“父亲,儿以为是前汉后来的边将无能,不能如卫霍充国一般能征惯战,一举荡平羌虏!”

“真是好读书不求甚解,我以前给你说要多读《汉书》!”刘弘简直像教导当年不开窍的司马衷,一样开始耐心教育自家的儿子,只不过说话更直了一些:

“你只知道赵充国平定羌患,却不知他上书朝廷,要先‘先零之诛以震动’,再对‘悔过反善’的羌贼赦其罪,选择良吏知其俗者捬循和辑,才能镇抚边患,何尝用的是一味杀戮之法?”

一口气说了一堆,刘弘饮了些乳酪汁解渴,继续说:“前汉边地后来的太守令长,不少人只是些畏恶军事的外乡人,远观武勇剽悍,近观怯劣软弱,以为边郡的事情,痛不着身,祸不及自家,治内无策,弄得盗贼横行,小民嗷嗷,到了御贼之时,就一味地杀啊,剿啊,通军事便罢,却又多不通军事,小胜便虚张首级,杀民一百则言一,杀虏一个则言百,军败便干脆隐匿不言,最后局势糜烂了,就只会内迁郡县,弃朝廷疆土、赤子于胡虏。是使胡虏强而中国弱,明为护国,实为害国!”

实际上,长篇累牍引经据典的刘弘,倒不是真想和儿子探讨前汉羌乱,他更想拿十几年前本朝发生的拓跋树机能之乱举例子,但毕竟当朝事不好讲,只得拿着汉代羌乱旁敲侧击。在刘弘看来,拓跋树机能之乱才值得警醒,原本当时的局面,朝廷稍微控制一下,也不至于搞成“尽有凉州之地,武帝为之旰食”的结果。

一开始,邓艾说着“戎狄兽心,不以义亲,强则侵暴,弱则内附......羌胡与民同处者,宜以渐出之”的话,向朝廷建议把南匈奴分割成现在的数部,还要把与汉人杂居的羌胡迁移出去,避免生事,看上去一切都是那么正常。

但邓艾偏偏说一套做一套,他自己不仅为了伐蜀大用羌胡,还接纳大量内附的鲜卑人,使其游牧于雍州、凉州,而且允许这几万鲜卑人“与民杂居”。

朝廷就觉得,这些鲜卑兵迟早是祸患,就调“素有名望”的卫将军胡烈去做秦州刺史,镇抚胡人。不料,胡烈仗着自己是抗吴平蜀的宿将,一味对鲜卑强硬用兵,只愿“镇”,不肯“抚”,若他是前汉段颎那样的名将也就罢了,可胡烈却又没这本事,很快被造反的虏酋头目拓跋树机能打了个大败,身死殉国。

而在胡烈被拓跋树机能围困的时候,镇西将军司马亮所遣援军主将刘旂观望不进,坐视胡烈被杀。司马炎震怒,欲斩刘旂,却被司马亮保了下来,结果司马炎只略贬了司马亮的官职,同年就让司马亮进位为抚军将军、假节、都督诸军事。

紧接着,曾担任护匈奴中郎将的石鉴担任安西将军,与新秦州刺史杜预一起讨伐拓跋树机能,这两人年初就不和,石鉴刚解除了杜预的官职,朝廷硬是把有仇的两人调做需要共赴讨贼大业的同事,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果不其然,私仇干扰了公事,先是石鉴强行命令只有“兵三百人,骑百匹”的杜预出击讨虏,不愿送死的杜预当然不肯,还诚恳建议不要在秋季进攻战马肥壮的鲜卑人,等到来年春天后勤充足,鲜卑兵战马疲弱再进军,立刻就被想报私仇的石鉴找了个由头,把杜预槛车送洛治罪。

送走了杜预,石鉴与拓跋树机能大战,又被打了个大败,但石鉴这次谎报军情,反而说自己大胜,班师回朝,又与因为娶了司马懿女儿而在八议范畴内不被治罪的杜预产生纠纷,后者抓住机会骂石鉴讳败为胜,两人互相攻击,搞得朝廷上下鸡飞狗

跳。

但拓跋树机能还在闹啊,并且联合了更多的羌胡,陆续杀死了两任凉州刺史,其中还包括名将牵招之子牵弘,因为他继续学胡烈的冒进策略,结果不出意外战死。朝廷只得再派司马骏镇抚关西。

虽然名将文鸯重挫了拓跋树机能,胡羌一度纷纷归降,但新一任凉州刺史杨欣治理无能,再次搞得羌胡叛乱,被拓跋树机能派部将若罗拔能斩杀,致使局面又一次败坏。

拓跋树机能闹到了这个地步,死了四个封疆大吏,朝廷衮衮诸公却开始鼓吹不必出兵,说什么“出兵不易,虏未足为患”,仿佛前汉的割凉派一般,觉得不出兵,不上报,不要凉州,拓跋树机能就不存在了一般。而主战的李憙提出了更奇怪的计划,要把好不容易分割开来的南匈奴五部兵合为一处,交给他的并州老乡刘渊,让匈奴兵替朝廷平乱,这岂不是前门驱狼,后门迎虎?

所幸,最后马隆终于靠着剿与抚两手之力,带着朝廷的精兵、偏箱车与蜀汉诸葛亮的战法,收服虏酋猝跋韩、且万能、没骨能等人,讨杀了拓跋树机能,才终于搞定这场边患,但其中发生的诸如朝廷武库令与马隆关系不好,就拿曹魏时期的腐朽兵器发给国家征募的勇士,马隆得胜回来后,朝廷相关部门又奏请“因为许多将士之前有官职爵位,所以这次平贼得胜就不用再赏了”等等这些破事,刘弘也是心知肚明。

整个拓跋树机能之乱持续了几乎十年,在此期间先后发生了管控无能、主将冒进、援军不救、后勤紊乱、统帅避战、公报私仇、朝臣粉饰太平、有功不赏、有过不罚等诸多坏事。在朝廷对胡的处置策略上也是朝令夕改,前后矛盾,抚又不抚,剿又无能,着实令刘弘感叹。

在他看来,当时天下尚未平定,还是新朝立国建基的时候啊,本应是锐意进取,朝气蓬勃的开国之势,以鼎定天下之军,肃清万里,总齐八荒,怎么一个小小的叛虏,就弄得朝廷如此浑浑噩噩,暮气沉沉?

而如今的康胡儿,若是他刘弘处理不当,难道不会成为新的拓跋树机能么?

“父亲,父亲,您觉得须先平定索虏,再处理妖贼,倘若妖贼流入代郡,或东往辽西,怎么办?若是去辽西,可就不归咱们幽州军管了,若他要去代郡则麻烦了,妖贼寇掠两郡,害得道路不通,也不知道代郡那边防务如何了,有无应对了。”

儿子的问询声把刘弘的思绪引回来,宁朔将军早已有布置,此时便简单与儿子交代两句:

“辽西路难行,康胡儿不会去的,且俘虏已经交代说他往西逃窜,必是去代郡无疑。我先前已暗命一队精兵自广昌出飞狐口,此刻应当快至代县,康胡儿若击代郡,势必被我夹击,只须他一败,上谷、广宁之乱便可暂时平定了,到时再慢慢安抚胡晋百姓,驱逐外虏,则边患自消。”

——

巴蜀流人散在荆湘者,与土人忿争,遂杀县令,屯聚乐乡......贼请降,(王)澄伪许之,既而袭之于宠洲,以其妻子为赏,沉八千余人于江中。于是益、梁流人四五万家一时俱反......澄亦无忧惧之意...日夜纵酒,投壶博戏,数十局俱起。

——《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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