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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肉粥(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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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郡荒人饥,辄开仓赡恤。主簿执谏,请先列表上待报,蕴曰:“今百姓嗷然,路有饥馑,若表上须报,何以救将死之命乎!......”(饥民)赖蕴全者十七八焉,朝廷以违科免蕴官。——《晋书·王蕴传》

——

“郎君!这草根剌嗓子,什么时候朝廷能放粮呢?”

“月内就放。”

赵桓嚼着草根泡凉水磨成的糊糊,喉咙被扎的生疼,他回忆着两个月前,他在县城门口的饥民群中听到的对话,当时他还很高兴,以为终于有救了,此时却在心里一边又一边的抱怨。

“都荒一个月了,马上就要过冬了,朝廷为什么还不放粮?”

赵桓生于上谷的一个农民家庭,今年十七岁,曾经他家还算富裕,有牛,有田,农忙时还请的起雇工,是大晋有头有脸的一个自耕农。

只是从前年祖父生病开始,他家的积蓄就开始如流水般见底,这些年天神又不作美,一天冷过一天,庄稼长势极坏。正当家里人一筹莫展的时候,还是赵桓的阿姊站了出来——当时有渤海南皮石氏的爪牙在上谷郡花重金采购“鲜卑婢”,赵桓家虽然是汉人,但赵桓的姐姐生的很美,她自告奋勇要自卖为婢,换钱替爷爷治病。

赵桓姊的态度很坚决,爷爷整天躺在榻上哀嚎也着实令一家难熬,以至于她不顾父母的反对,偷偷地找牙人签了契,成了石家的侍婢。

姐姐走的那天,赵桓记得他哭了好久,阿姊还安慰他,说听牙人讲,买她的石氏家主是朝廷一个大功臣,叫什么“乐陵郡公”的儿子。那石家儿子也在朝廷做大官,家中富的很:

“牙人说了,那石家使君住在洛阳,有好几千套房子,也就比当今天子少几间。他家里的婢女个个穿的是金丝衣,用金碗盛饭,用金盆洗脸,吃的都是精白面。阿姊攒了够钱,就寄回家里给阿翁诊病。阿弟可得多加餐,长个子,到时候兴许就能来洛阳,阿姊到时候带你逛逛洛阳城,好不好?”

那些话语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在赵桓的耳畔回荡,饥饿放大了一切痛苦,他清楚地记得阿姊走了,“卖身救祖”这件事还被郡县里评为孝悌的典范,县里有头脸的人当时还来家里问候,送了不少礼品。

只是卖了阿姊换来的钱,还有那些别人送来的钱粮,尽管全给祖父治病了,祖父却还是走了。而赵桓的家,也因为今年该死的地震与洪水,还有前所未有的饥荒而陷入绝境中。

“儿啊,我身上痒的厉害,还有没有榆树皮汤了?”

“没了。”

“阿桓,儿啊,我听人说,郡里要放粮了,你明日快去瞅瞅吧。”

“阿爷,我哪还有力气去郡里,万一和上回那样不放粮呢?”

赵桓的父亲躺在稻草堆里,有气无力的shen吟,催促着赵桓去弄些吃的,赵桓也饿的发慌,不肯去白费工夫。黄昏时分从破窗里透过来的暗淡光线映照着父子的脸,两人呆呆地对望着。

看着父亲那干枯的脸,眼睛塌得像多毛的胡人一样成了两个凹凹,腮帮子也变成两个坑,皮则像一张黄纸,贴在骨头上,赵桓不禁想起来父亲曾经说过的话:

“儿啊,你的地就像你的脸,你犁地要一行行的犁,让犁铧翻过的土盖上你的脚印,你犁的地里有要看不见一个脚印,就像你的脸不脏不乱,这才是好种地的。”

现在,他家的地被水泡过,庄稼全毁了,荒土杂草到处都是,仅有的一些种子和青苗都被拿去充了饥,地就和父亲的脸一样,坏了。

至于榆树皮汤,赵桓饿的发慌时就会一遍遍地想榆树皮汤的味道,结果就是越想越饿,当时父亲还没有摔断腿,还能抢着剥那些大而厚的榆树皮,那风干后切成碎块,筛后磨成糊糊,煮成汤的榆树皮,黏稠中还带着一丝甜味,赵桓能一口气喝完一大碗,肚子里就饱了。结果现在赵桓再和他娘去剥,便只能在人家剥过皮的树上扣下一点果腹,其他的就只能靠草根、苦芥皮、野菜充饥。

对赵桓这样的饥民来说,充饥果腹的食物也有三一九等,显然芥皮和草根可以归类为极为麻烦且难吃的,每次赵桓浪费柴火,把芥皮草根尽量地烧黑烧酥,却还是扎嗓子,还有一股苦味,有时候和大妹妹一起去捡野菜,用凉水泡软了,或者裹成团团,与芥皮一起蒸着给全家吃,也是一样的扎嗓子。

吃着吃着,赵桓的家人就开始身上长藓,脸上、脖子上、胳膊上长出一片一片,痒的钻心,父亲抠的最用力,破了的地方就不停的流黄水,大妹妹则成天像块破布一样,趴在卧榻上,她食欲大减,肚子却胀大了,每天拉屎的时候都要赵桓娘用筷子一点点地掏出来。

“娘啊,疼啊,我不要吃草根了,让我死了吧!”

赵桓的大妹妹私心裂肺地在屋里哭着,赵桓坐在门口,漠然地将草根与野菜裹成菜团。

“啊,哇,哇,哇,呜啊。”

赵桓的小妹妹也加入哭闹的合唱,她才一岁,饿的不行,赵桓的娘一边给二女儿掏,一边解开衣服,让赵桓的小妹妹吮母乳。

可是哪还有母乳呢?赵桓母亲的身体很虚了,连稍微走一点远路挖野菜草根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脸肿得像瓜一样,脸皮薄得像巫师卖的符纸,里头像装了水,给人一种指头轻轻一捅,就能捅破,体液就会崩溃而出的感觉。这几天,在家走路的时候都要小心,时不时地扶一下门框和墙壁,防止跌倒。

吮不到母乳,赵桓的小妹妹又哭起来了,连她的姐姐和父亲都开始骂起来,赵桓的娘抽了她两巴掌,她哭的更厉害了,还没完没了地吮奶。赵桓实在烦不住,冲进屋里,从母亲的怀里夺过小妹妹:

“阿娘都快起不来了,你还吮,还哭,要咱娘死么!”

说着,赵桓把小妹妹搁到了墙角的篮子里,她就像只饿慌了的懒猫,呜呜地在墙角哭着,声音越来越弱。

第二天天亮,赵桓的小妹妹不哭了,身子已经硬了。

赵桓的娘一滴泪都没流,径直把小女儿用一团草裹了,身体摇晃着,朝屋外走去。

父亲在卧榻上睡着,没有动,大妹妹呜呜地哭起来,喊着小妹的乳名,她也胖了起来,脸胖得洗脸的盆那么大,让赵桓都认不出她了,腿却没力了,只能目送着母亲抱着小妹的尸骨出去。

赵桓怕娘摔倒,跟着出去了。刚刚失去了女儿的母亲走上几步就歇一下,歇一下再往前走。她一直走到一处陡坡边,才回过头喝住赵桓,不让他过来。

说完,她下到坡上坐下,赵桓担心着凑过去看,发现母亲哆嗦着,打着了火石,点燃了包着妹妹的稻草。

娘在烧妹妹!赵桓突然感觉好像有人在用钝刀子割他的心,疼得他直哆嗦,昨天小妹妹还活着,还要吃娘的奶,今天就没了!他心里难受的很,痛苦地抓着头发,一遍遍后悔地骂着自己,为什么不让小妹吃娘的奶水,让她活活饿死了!

烧了好久,赵桓看到自己的妹妹的身子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两坨黑黑的蛋,母亲随便往上面拨了些土,就颤抖地站起来,重新爬回坡顶。

赵桓嘴唇嗫嚅了半晌,扶住摇摇欲坠的母亲,两人一起朝家走去,路上,赵桓实在忍不住了:

“阿娘……小妹就那么……怎么烧了?”

“不烧……被狗啃了,被黑了心的人……吃了。”

“那也应该埋了啊!”

“没力气了……歇会……当年你阿娘的阿翁,也是这么烧娘的叔父的……都这么过来的。”

烧了小妹后,赵桓的娘突然发了疯一样来了力气,要去给全家挖野菜,说不能再饿死人了。结果挖到一半就脱了力,她看到地上长着一些灰灰的不知名野草,没有人动过,就直接拔下来嚼着吃了。

结果回到家,赵桓娘的肚子痛了起来,大家就都知道中了毒,可抠了半天,呕了半天,也没吐出啥来。赵恒的母亲只得躺在稻草上,同自己的丈夫挨着,一直到了半夜,她痛的越发厉害,嚷嚷着要水喝。

赵桓去倒了些凉水,母亲喝了,又攥住他的手,把二女儿也喊到身边,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可是舌头硬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眼睁睁的断了气。

娘没了,也没人给赵桓的大妹妹掏了,她也饿的没力气去和赵桓一块拾野菜,整日和爹一样,趴在榻上动弹不得,熬了几天,身上都溃烂了。

“把我像阿姊一样卖了吧。”

大妹妹有气无力地呜咽着,赵桓的父亲也点头,他也没啥力气了,蜷在那里像只佝偻的老鼠,胡须头发杂乱,貌如厉鬼。

赵桓知道不可能,附近的大户都自身难保了,谁还会多收一张吃饭的嘴?更何况大妹妹都成这样了,有余力的豪强也不会收啊!

但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便扶着门,拄着根木棍出去了,看看有没有上次阿姐遇到的“贵人”,能带来奇迹。

“放粮了,郡里要放粮了,这次是真的!”

离家走了一段路,赵桓就听见了有人在嚷嚷。当时就如同望见肥羊的饿狼,足下生出力气,干涸的口唇中生出津液,也不顾他没带篮子或口袋,便急匆匆地朝郡里跑去。

结果半路上赵桓就看见人头攒动,郡城的门楼与土墙还远在天边,只是一团模糊的影子,大道上已经有成百上千和赵桓一样的饥民,伸着干枯的手,攥着口袋,举着破碗,带着祈求的目光望向前方,嘶哑的声音从他们枯萎的喉管里迸发出来,汇成了“放粮!”“开仓!”的洪流。

前方的道路被郡兵挡住了,二十几名全副武装的骑兵驰突过来,将气力不足的饥民们惊慌失措的避让,混乱间不少人被踩伤,还好赵桓机灵,紧紧抱着一颗路边的枯树,才没有被踩到。

此时,一个年纪三十岁上下,衣锦着绣,挂弓悬刀

,面色红润,完全不像挨过饿的男子,骑着高头大马,在饥民面前一遍遍叫嚷着:

“国家有律,郡县凡开粮仓,须先上报朝廷,待天子降旨允诺,才可开仓放粮。不待报而私赈者,无功有罪!尔等黔首懂不懂!”

众饥民饿的是头晕眼花,哪里还听得懂,刚才又被马匹所惊扰,乱成一团,这时有人稳下来仔细看,才认出来这位“宣传国家律令”的人正是上谷郡郡主簿,郡里头号豪强侯氏嫡家的庶长子侯儒。

侯氏是上谷的豪强大族,常年把持郡县属吏的大量席位,又与许多乌桓王侯相熟稔。平日他家的年轻游侠儿郎就经常与乌桓人一道四处寇抄行劫,盗牛夺马,劫妇杀仇,美其名曰“侠气”,侯儒则多为之包庇张目,本郡之人甚是害怕。

此时一见是侯儒,饥民们胆气先降了三分,只有几个饿极的乡里长老鼓起勇气,对着侯儒嚷喊:

“侯主簿,八月就说要放粮啊!如今我等饿得紧,等朝廷恩旨到了,还不都饿毙了?求侯主簿与太守讲了,开仓放粮吧,若是救得我等性命,我等必不忘您的恩德啊!”

侯儒陡然变了脸色,握着马鞭斥责道:

“尔等这些黔首群氓,难道要抗拒王法么?悖逆王法,带头的人砍脑袋,依附的人全家卖为奴婢,尔等就不怕么?”

那二十几骑同样中气十足地配合侯主簿,高声呼喊喝应,郡兵们更是全副武装,杀气腾腾,震慑住饥民们,那挑头的乡里长老见此情此景,也不敢回应。

侯儒看到无人敢驳他,愈发神态倨傲,不可一世,进而高声叫嚷道:

“况且家尊,还有文堡主、寇堡主不是都在施粟赈济了么,尔等怎么能说要饿毙了?就算尔等没有钱买,总还有屋子、田地、鸡犬等物可以抵吧,再不济,还有点气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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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蜀新平,人饥土荒,(刘)颂表求振贷,不待报而行,由是除名。——《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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