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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刁民(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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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王粲:《七哀诗》

壮汉不过二十多岁,却长了满手的老茧,康朱皮等十几人跨马执刀来到他面前,他正眼也不看,扬手把一杯浊酒倒进肚子,嘴也不擦就挺叉而起:

“来的好!我等了这许多日,终于有人来了,我人头便在我脖子上放着,谁敢砍了去,谁敢!”

“倒是位勇士,武乡城上让你跑了,今日必取你性命!”康矛取长矛在手,就要和壮汉决一雌雄。匐勒连忙在旁边制止,大喊道:

“渠帅,不宜杀壮士啊!壮士,这位是我家武乡义军的康渠帅,你何不降他?渠帅他能文能武,礼贤......”

“够了!”康朱皮忍了整整一上午,终于爆发了,正在低端模仿三国英雄“义释壮士”的匐勒都被吓得收住舌头。

用刀尖指着那壮汉,康朱皮发泄着心中的积愤:“如果是壮士,怎么会去投靠驱赶百姓填壕蚁附的郝贼?如果是壮士,当时如何不死在城墙上?如果是壮士,郝贼都死了,怎么还不放下武器投降?就算是逃进山里也好过现在吧!你回你家村子作甚,今日要不是我带兵来,就你这种老悍贼呆着不走的村子,非被官军杀尽烧光不可!”

康朱皮越说越气:“你装什么英雄壮士,还想死前壮烈一把?我呸!支禄,匐勒,把他给我擒杀了!”

“那就来吧!”壮汉也不辩驳,举起草叉便要赴死,此时一个光着屁股和脚板的小男孩,看上去不过五一岁,流着清鼻涕,脚上拴着根草绳,从屋里跑出来拽着壮汉的衣服大喊:

“阿弟又哭了,我找不到甜块块了,怎么办......”小男孩话还没说完,看到杀气腾腾,刀枪出鞘的康朱皮一行人,立刻吓得躲到壮汉身后。

“快回去,我不是说了不喊你不许出来吗,去哄哄你阿弟,明天我就去弄饴糖,不骗你。”壮汉大惊,把小男孩一个劲往屋里推,草屋里还传出阵阵混杂着呼唤父母的小孩子啼哭声。

康朱皮第一个收刀入鞘,下令先不要动,他不想在无辜的小孩面前杀人。

“你的儿子,年纪不小了啊?”康朱皮看见壮汉把小孩弄进屋内,用力关上吱嘎作响的木门,再回过身来面对义军时,已经是一脸的疲惫。

“不是,我的两个侄儿,大的五岁,小的两岁。”壮汉索性一屁股坐在门口,仰视着康朱皮。

“你的兄弟和他媳妇人呢,怎么交给你一个青年人养?”康朱皮阴沉着脸。

“都没了。”

壮汉居然咧嘴笑了,坐在满是粗糙泥土的地上,像是阐述一件家常事般,讲起自家的故事来,但又像是在讲人生的遗言,每一个字都吐得无比清楚:

“我和我大兄都是县里专门捕老虎的,早些年日子还能过,虽然危险,你们可能不知道老虎有多厉害,几个月大的小虎崽,我就几乎按不住了,杀大老虎的时候更是得......但只要交上去虎骨虎皮,就可以每年不服劳役,也不用纳税交丝,经常还能打到兔子、野鸡什么的。你看我这一身腱子肉,因为我大兄每次把最肥的兔子留给我。”

壮汉笑着,闭上了眼睛,沉浸在危险、快乐且无忧无虑的回忆里,还舔了舔嘴唇,才接着说,语气带上一丝悲伤:

“结果有次打虎,我阿兄摔断了腿,变成了跛子,也就干不了这行。当时我阿兄说,没事!种地他也有力气,他听县里大户识字的儿子讲过了,像他们家这样要一心种地的,朝廷允许男的拿七十亩田,女的拿三十亩地,总共一百亩,够吃了!”

“可是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也跟朝廷说的不一样,我阿兄发现好地都被县里豪强拿了,去开荒吧,林木不是这个庄,就是那个堡的。折腾了一年才开了二十亩不到,还都是山田,到处是石头,种不了多少粮食。”

“朝廷说的是允许有那么多地,又没说真的给。”匐勒插嘴道。

“但朝廷也没说过,收税的时候要按一百亩收啊!”壮汉挥舞着手臂,愤怒地大喊着:

“王法说,我阿兄有五十亩地要交税,我嫂子有二十亩,每亩要交四升粮食,我也是听了王法才知道,我阿兄家居然这么富,有七十亩地!每亩地收一石,我可以就每天都去阿兄家吃好麦子了,一点榆树皮都不加的好麦子......”

康朱皮沉默不语,干榆钱混粗麦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口腔。

“田税还是小数,还有什么租庸,我阿兄一户都要交丝绵,咱上党没多少桑树,要花钱买,要不就拿麻交,三十一斤麻算一斤丝,哪找得到那么多。还有我哥不是捕虎户了,修桥、修墙、修官署的活就都要去,他交不起代役钱,便活活累死了。”

两滴泪珠从壮汉眼眶中流出,他擦了擦接着

说:“县吏还来催税,说女人也能做户主,没交的还得交,大嫂没有卖地,因为大嫂把地留给了还能做捕虎户的我,求我帮忙收养两个侄儿。最后她卖了自己当奴婢,抵了欠的几十斗粮食和几斤丝。大嫂走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是......‘就算小叔子养不活两个侄儿,也发发善心,找个好人家再卖。’”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眼泪不住地扑簌而出。

“我没养过孩子,小侄儿当时才一岁,只能喝粥。大侄儿才四岁,我担心他乱跑被狼叼了去,还做了个草绳,出门打猎的时候,就把他拴在屋里。就这么熬了一年,因为担心两个侄儿,我也就不敢深入林子,打不到猎物还是小事,我要是死了,他们两个怎么办,你们告诉我,我要是死了,他们两个怎么办!”

“打不到猎物,我饿,他们也饿,几天饿得哭一次。”曾经在武乡城头与著名勇士康矛斗个平手的年轻壮汉,像个老妇一样絮叨着自己的记忆,而康朱皮只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村长让我把两个侄儿扔掉,他说,人死了就不会饿了。”

“我没答应。我小时候害病,差点没挺过去,阿爹把我扔进野地里等死,是我大哥硬把我抱回来的。”

“后来郝大酋造反,我听有人说他是不满王法,有人说他是要当天子,有人说他只是卖货时和郡里郭太守起了冲突,我都不懂,我只知道郝大酋发粮食,男丁去投奔他发三张饼,每天还有粥喝,虽然是没磨过的麦子,随便砸碎了后煮成的粥,但管饱啊!”

“头一回打涅县的大户寨子,我是第一个上墙的,因为我听说打进去就有白面吃,我是真的饿啊。那次大家杀了好多人,到处都是血,还有好多大姑娘小媳妇被抓了,给郝大酋的亲戚和下面头领分了,女人哭喊了一晚上,我虽然吃了一顿白面饼子,却做了好几天噩梦。”

“郝大酋说我勇敢,又有打虎的力气和武艺,准备赏一个姑娘给我做媳妇,让我也做他的亲兵,我不要姑娘,只问能不能换点钱、饼和粥,带回去给村里人,让他们帮忙照看下我的两个侄儿,我不放心。”

“郝大酋马上就答应了,当时就让他的亲兵给我们村子送了一头骡子,上面的口袋里装着满满的饼子和粟米,还给我们村发了‘安民牌’,不许大家去打扰。村长笑得合不拢嘴,帮我照看了这一个月的侄儿,那骡子现在还拴在村长家门口咧。”

“前几次杀人的时候,比猎老虎还怕。但后面我就不怕了,因为想到终于可以不用挨饿了,杀人就有饭吃,而人比老虎好杀多了。”

“我胆子越来越大,打进了涅县,冲过郭太守的大旗,还在郡里的官署里饱饱吃了一顿烤羊肉,用写满了花花文字的木片当柴火,因为郝大酋说这些是我们交税的凭证,烧了就永远不用交粮了!”

“还有饴糖,甜甜的,我抢了一口袋。我和侄儿都喜欢吃蜂蜜,但蜂蜜难找。我侄儿哭闹着要找大哥与嫂子的时候,就把饴糖敲一块给他俩吃,马上就不哭了。”

“再后来,郝大酋让我去断后,他要去抢一个姓李大户的堡子,结果就死在那。郝大酋的弟弟要去什么西边的凉州,就一下子跑了很多不肯去的人,我也跑了,我去凉州不要紧,我侄儿怎么办?”

“回到村里,大伙都知道我杀了好多人,是个悍贼,都怕,不敢来碰我。可是,可是我也怕啊!打仗的时候不怕,郝大酋死了我就开始怕,怕死,怕对不起祖宗,怕死和不死都对不起大兄大嫂的托付,每天晚上睡觉怕冤魂索命,怕饿……我怕了这么久,终于有人来了。”

“说起来不怕人笑话,我大兄这辈子没做一件亏心事,就想打打猎,种种地,凡事都想依着王法来,为什么他累死在河堤上,连妻儿都保不住。而我跟着郝大酋到处杀人放火,眼里根本就没有王法了,反倒活到了今天,这叫什么世道?这他娘的是什么世道啊!”

壮汉说完最后一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门口,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康矛把矛挂回鞍边,跳下马去,转头走出几十步,不想再参与此事。

“这是什么世道啊?”康朱皮喃喃自语,用众人听不懂的话,然后便说:“你放心,我养活你的两个侄儿。”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壮汉登时坐起,满怀期望还有点不敢相信地望向康朱皮。

“我发誓,你也听到了,我是乡里的渠帅,这件事了结之后能分润到几千亩地,养两个无辜的孩子绰绰有余。放心吧,我不会拿他们当奴婢,也不会卖掉他们。我信你的话,你的阿兄嫂子是好人,他们的孩子不应该这样活着。”康朱皮下马,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着。

“谢谢,我代我亡兄和大嫂谢谢康渠帅了!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壮汉伏在地上磕头,泣不成声。

“哦,对了,”康朱皮想起件他认为很重要的事情:“你和你阿兄,还有你大嫂都叫什么名字?”

“康渠帅,你要收养我侄儿,就用你的姓好了。”壮汉摇摇头:“至于我的名字,没必要了,说出来引人耻笑,让祖宗蒙羞。”

“不,人活在这世道上,都一样是爹生娘养的,都该有个名字,也该知道亲爹娘的事情。如果老天有眼,你大嫂还活着,我还要想法子让你的侄儿去认母,没有名字怎么行!”康朱皮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说:

“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壮汉没奈何,说了他亡兄夫妻的姓名,只是他自己的名字,还是死活不肯说。

康朱皮只能从怀中掏出硬笔和黄纸记下,突然耳边一阵惊呼,又传来利器入肉的声音。

抬眼一看,竟是那壮汉拽过一旁草叉,在众人反应过来前,把叉尖捅入自己的胸膛!

那壮汉抬起头,鲜血和内脏碎片从嘴中和伤口中飞速喷出流出,已然是不活了,他鼓起最后一点力气说道:

“请康渠帅信守诺言……我…我…杀了太多……好人…不…不……不该再活在世上了……砍下我的…头…头,算给他们报仇……”

言罢,壮汉气绝而亡。

——

《晋令》曰:“其上党及平阳,输上麻二十二斤、下麻三十一斤,当绢一匹。”然区分标准不定,豪右之家常以下麻充上麻,贫贱之民虽有上麻,收户调时亦定为下麻,百姓甚苦。官又诈许百姓可以钱代麻绢,然好钱难觅,二文钱只当得一文官钱,官绢价又倍于市绢价,百姓徒呼奈何!至此唯投豪右家为奴作婢,无他,奴婢虽苦,租调更难。——《往事录·卷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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