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狗都醒得早。
嬴舟在溪畔洗脸,小土狗跟在他旁边,也有样学样地将脑袋没入水中,再抬起来用力左右摆动。
有了昨夜的经历,它显然是畏惧嬴舟的,不敢离得太近,可兽类慕强的本能扎根心底,又忍不住对他万分好奇。
它甩完了水,吐着舌头咧嘴朝嬴舟笑,被后者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这狗不知什么毛病,天生的爱哼唧,受了委屈尤甚,当下又开始在鼻中呜呜个没完。它的长相更为猎奇,眉头似乎从早到晚总是皱着,无论何时何故都挂起一副刚哭完丧的表情。
放在人族,就是所谓的苦瓜脸,指不定出门买个菜也会被指指点点。
但不明白为什么,小椿居然还很喜欢。
“我只要一见它,便觉得它好生让人怜爱啊!”
嬴舟忍不住偷偷盯着那狗崽看了良久。
仍旧是……无法理解!
这在犬类中也不算什么出色的长相,到底什么地方惹人怜爱了?
“呜呜呜,怎么能这么可爱呢。”
小椿抱着那狗使劲搂在怀中,实在舍不得撒手。
嬴舟真是直皱眉头,一边打量她的反应,一边试探性地开口:“你不会……要把它带上路吧?”
“啊……”
小椿托起那狗子的两腋将它拿到自己面前,“万一是有人养着的,恐怕不太好。这么干净的小狗,或许是和它娘走散了。”
她因而问道:“小可爱,你是有人养的吗?”
小土狗眼巴巴地伸着脑袋,试图用鼻尖触碰她的脸,一个劲儿的摇尾巴,口中哼哼有声,还着急地轻叫了一下。
可惜小椿听不懂犬语,于是仰首去向某人求解:“嬴舟嬴舟,它说什么了?你听得明白么?”
后者连眼睛都不眨:“它说‘是’。”
土狗茫然地扭过头:“???”
“啊……那就没办法了。”
小椿颇为遗憾地将它放开。
世间最难的事,就是不能强求……
她把小崽子仍送回了先前的破屋内,又留了点食物,鼓励似地摸摸狗头,“你乖乖在这儿等着哦,说不定过会儿家里人就来找你了。”
狗崽差点要跺脚,急得险些弹舌,稀里哗啦冲她哼哼嘤嘤了一大堆。
小椿抱起自己的盆与之依依不舍地挥手作别,接着同嬴舟继续赶路。他还很好心地替她把盆儿接到自己手里,“我来抱吧。”
小土狗在原地里团团转,终于又追了出来,迈着短腿跑了一路跟在他俩后面,甚是焦灼地叫唤。
小椿狐疑不解地问:“它又在说什么?”
嬴舟答得毫不含糊:“它让你走好。”
“哦。”她肃然起敬,“这小狗还挺有礼貌的。”
狗子:“……”
走过护城河上坚实平整的砖桥,壮阔雄伟的城门迎着清晨的日光巍峨伫立,三座门楼气势恢宏,仿若能遮住半壁天空,透出古拙又磅礴的威仪。
城外宽敞的路面上皆是进出的百姓,牛车、马车争相而入,身着各色服饰的男女老少们或拎着行李包袱,或携手搀扶。
单是城门口便已热闹至此,什么样的言语话声都有。
小椿兴奋地双手合十,望向门楼上的牌匾,“大……大城镇!真的好大一座城啊!”
简直有十个、二十个白石河镇那么大了!
她脚下的狗附和着回应道:“汪汪!”
这小东西还是跟来了,嬴舟找了条绳索给它系上,由小椿牵着——养狗么,毕竟不能太随便。
进了城门,除了外城还有旧城,穿城的河道都是四五条,街巷、市集、酒楼数不胜数,夹道里杏花垂柳,一眼望去处处是画阁青楼,绣户珠帘。
仅是附近的小巷子里,那左右卖分茶的、羊饭的、肉饼、药铺、果子行,小椿和狗一路挨个奔过去,又侧身让开一架镶金叠翠的雕车宝马。
“姑娘喜欢这钗吗?戴上试试?我这儿有铜镜的。”
“姑娘吃饼不吃?刚出锅,热乎着……”
“上等的瓷器,当心着点,碰坏了你可赔不起。”
……
小椿站在人流如织地长街上,目不暇接,甚至有点手忙脚乱。
若不是身处人族之境,她好想当场表演一个白栎开花,不由感动地含泪转头,“嬴舟,这里就是人界的京城了吗?!”
“……不是,这是开封。”他见她那泫然欲泣的神情,禁不住心里一软,含笑道,“不过百年前曾经是一朝国都,你当它是京城也不错。”
小椿有感而发,“我好喜欢这!”
烤羊腿想吃;
炙猪皮肉想吃;
香糖果子想吃;
拨浪鼓和小风车想玩。
“想住在这里,住一辈子!”
嬴舟抿着唇无奈摇头:“话可不要乱说,你忘记之前的教训了?”
开封的客栈不比那些乡野山村,除了住宿也做酒楼的生意,动辄便是百八十个奢华的厅馆雅间,其富丽堂皇,几乎让小椿看呆了眼。
找掌柜要了两间上房后,嬴舟便被她拉着出了门。
从前只知道人族繁华,丁口兴旺,却不想这世间竟有这样多的人。
哪怕整个白於山的草木全加上,恐怕也不及这一城的数量。
小椿在前面沿途一路吃过去,嘴里叼着糖葫芦,手中还握着煎夹包,青藤枝叶编织而成的小包里装满了糕点,嬴舟则跟在其后,一个摊子接着一个摊子的给她付钱。
走了一阵,她突然驻足。
见那不远处有座庙宇模样的建筑,其中香炉鼎盛,一个杂役打扮的年轻人正拎着水桶在门口擦拭一块写满字迹的石碑。
小椿看得好奇,负手在后,歪头上去打量。
碑文之前深刻着一幅简单的半身像。
她有些新鲜:“这是什么?”
小伙子站在矮凳上,闻言回头,看对方仅是个十五六岁小姑娘,“哦,你问这个?”
“这是岳飞生平啊。”
“岳飞?”小椿不解地琢磨,“岳飞是谁?”
“你连岳飞都不知道?”年轻人听得笑了,把手上的活儿一停,“一百多年前宋时的大将军,骁勇善战,忠肝义胆。那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你家中长辈不同你讲的吗?”
她听罢,倒并非对岳飞感兴趣,反而多了些别的考量。
“一百多年前……”小椿忽感意外,“你们连百年前的人都记得?”
“嗐,厉害的人物当然记得啦。”他不以为意。
她紧跟着问,“那你知道白玉京吗?”
“白玉京?”后者想了想,“没听说过。”
嬴舟略一思忖,上前问:“除此之外,城内还有没有别的祠堂庙宇?”
“往左走过一条街有个先圣祠,外墙刻了一壁的古时名人,你们不妨去那儿找找,说不定有呢。”
先圣祠反而不及岳飞庙热闹,果然如其所言,祠堂壁上全是人名,从先秦到今朝,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豪杰贤者,密密麻麻皆在榜上。
嬴舟陪着小椿挨行浏览,“你觉得白玉京会出现在这些地方?”
“他那么卓绝的一个人,哪怕不是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也应该是个小有名气的贤者。”她信心十足,“没准儿人族会留下他的传记呢。”
嬴舟眼皮耷拉下来,对此并不看好。
也就是读过几本书的儒生而已,怎么就卓绝有名了……
况且,他潜意识里感觉。
白玉京这个名字……不太像是凡人名姓。
毫无悬念,先圣祠中一点收获也没有。
小椿盯着已数到末尾的名册,静了片刻,再度胸有成竹地解释道:“他可能不住在开封,反正这儿又不是京城嘛,没有收录齐全也很正常的呀。”
嬴舟:“……”
这个女人真是好会自欺欺人,她就那么不愿意接受现实?
“唉,好像有点饿了,我们去吃饭吧,去吃饭去吃饭。”
话题被不着痕迹地遮了过去。
“其实找不见也没关系,只能说明这些人族没眼光。”
在酒楼用饭时,等着上菜的间隙,小椿犹在自我宽慰。
嬴舟一言不发地撑着脸,看她在那儿欲盖弥彰地辩解。
“不是有很多被埋没于乡野中的隐士吗?那句话怎么讲来着……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
他听得漫不经心,此刻才忽然打断:“那个白玉京,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你这么看好他。”
小椿闻之就习惯性地开口:“他学识很渊博,什么都精通,而且还……”
“而且还经常给你浇水,我知道。”嬴舟两臂交叠在桌上,“就只有这些吗?”
“别的呢,比方说性格,以及……他的模样,长相?”
“他长……”
她言语蓦地噎住,似乎连自己都出现了些许恍惚,漫长的记忆像被风侵蚀过的山石,表面粗粝斑驳。
而当她第一次认真直面内心时,才发觉其中原来一片沧海桑田,荒凉皲裂。
白玉京,长什么样子呢……
小椿垂眸一眨眼,目光里的神采奕奕渐次沉淀下来,言语间缺少底气:
“实话说,我也不太记得了。”
他所处的时代,距今大约已有七八百年,甚至上千年之久,在这个世间究竟有没有留下过痕迹,谁都无法断定。
纵然有,恐怕也似是而非。
“……可在白於山的草木‘沉眠’后那么多年来,他是唯一一个陪我说话的人。”
嬴舟瞧见小椿带着某种他无法触碰到的满足感,怀念又欣慰地抬起头,“兴许很难理解吧……如若你曾经独自度过了一段长到摸不着边的年月,忽然有一日,出现了一个人。
“他会同你交谈,和你讲山外的世界,教你读书、认字,替你除草除虫,告诉你外面的天有多宽,多广。”
“你也一定会,非常非常惦记他……”
言至于此,她唇边的弧度弯得格外好看,“是白玉京带给我的,对人间的向往,才支撑着我活到了现在。”
“我很想他。”
她说:
“所以,我想知道他的经历,他人生的结局,想知晓他在那之后过得好,还是不好。”
嬴舟几乎从未在小椿脸上看到过这样……这样的神态。
与她平日里的没心没肺,心无挂碍全然不同。
那姑且能够称之为向往,若说得更深一些,大概是眷恋。
想来也是。
在一辈子最黑暗无望的时刻,有人蓦地从天而降来到身边,带着人世的美好,和无数的未来与可能。
就算只相处了一年半载,也足够用一生去铭记了。
思及如此,嬴舟耳畔的发丝便跟着垂下去。
那样的情感,他突然觉得,自己恐怕穷尽这一生也难以企及。
蹲在桌下的小土狗隐约觉察到了他的情绪,颇为体贴地挪动身子,拿脑袋蹭了蹭嬴舟的脚踝。
很快,就被他用脚给轻轻拨到了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嬴舟:莫挨老子。
白玉京是让小椿活下来的人,而嬴狗子是让她活得更精彩的人。
所以……我选白玉京!(嬴舟:滚。)
咳咳咳,接下来,我们要开始种田了!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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