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章
她屋内陈设很简单,炕,木柜,书桌,大件家具就这三样,凳子只有一张,还得现从前面铺面里再搬两张过来,才把三个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张着嘴巴惊叹“展伴读,你家也太穷了吧。”
他话说得直白,但语气没什么恶意,展见星便也不觉得怎样,一边拿了盘子来往书桌上摆点心,一边道“小公公见笑了,我已说了是寒门小户。”
秋果忙摆手“展伴读别这么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头好奇地看着盘子里的各色点心,有糖糕、花生糖、枣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较一般,胜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还干净。
“爷,你尝尝这个。”秋果兴致勃勃地拈起一块枣泥酥来给朱成钧。
朱成钧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爷尝一口,不喜欢吃再给我。”
朱成钧才接了过去,他咬下一口,过片刻,没给秋果,自己继续吃了起来。
“咦,这个很好吃吗?”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块,然后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这点心并不怎么甜,更多的是枣泥本(身shen)淡淡的香气。
糖也是金贵的,一般点心铺子并不舍得多放。
展见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钧起先不要,以为他是看不上这些粗陋的点心,不想主仆俩一起吃起来了。
秋果吃完一块酥,毕剥毕剥地开始剥起瓜子来,剥出来的瓜子仁仔细地放到一边。
他眼睛四处望着,又忍不住说一遍“展伴读,你太不容易了,我还没见过谁的屋子空成这样呢。”
展见星道“还好,总是能住人的。”
其实她家没真的贫寒到这个地步,在大同住了两年多,已经缓过劲儿来了,馒头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来,是能攒下积蓄的。
只是有展家亲族在侧威胁,徐氏和展见星总如芒刺在背,攒下点钱了也下意识地没往家里多添置什么,只怕哪天存(身shen)不住,不得不被((逼bi)bi)走,家什多了麻烦。
这些展见星就不打算说出来了,毕竟家事,跟他们又丝毫不相熟。
秋果过一会儿又道“展伴读,你没钱买些摆件,去折几枝花来插着也是好的。”
展见星不料他还出起主意来了,想来他虽是下仆,在王府却是见惯富贵,这一下被她穷到吓着了。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花生糖,半边脸颊微鼓起来“没空,也没心(情qg)。”
秋果奇道“没空就罢了,怎会还没心(情qg)?你们读书人不是都好个风雅。”
坐这里也是无事,展见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ri)寅时,我娘起(床),上灶烧水,揉面蒸制馒头,大约卯时出摊,此后直到巳时,边卖边蒸,中间不得一点空闲。”
秋果“卖完了呢?比如现在,就没什么事了。”
展见星没说话,只偏了偏脸,以眼神示意前面铺面。
秋果恍悟“哦,对,婶子还得做饭。”他手下不停,已经剥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问,“那做完饭呢?下午总没事了。”
展见星摇头“要准备明早需要的馅料,洗菜,切菜,和馅,一样样都要提前些备起来,早上那点功夫来不及。”
秋果不死心“还有晚上,晚上难道还干活?”
“晚上和面。”展见星问他,“你见过府上厨房怎么做馒头吗?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盖严让它发一段时间,不是掺了水马上就能用的,做大饼才是那样的面。”
秋果有点结巴了“——这、这也太辛苦了,那你们什么时候休息啊?”
“过年,过年的时候能休息几(日ri),那时候每家每户都会备下许多吃食,也会自己蒸制,不太出来买了。”
秋果终于闭了嘴,手下的动作都停了,满脸敬畏。
他以为卖个馒头只要坐门口收钱就行了,之前朱成钧在外面卖,他跟旁边看着还觉得怪好玩的,哪里想过背后藏着这么多苦功夫。
朱成钧则毫无触动,伸了手,把秋果剥出来的小堆瓜子仁抓起来放到了嘴里,他吃着东西,就更不说话了。
展见星看见他生气,正好也不想和他说话,继续和秋果把话题绕了回去“天天这么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没心(情qg)。”
这是因过度劳累所带来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许多底层百姓都过着差不多的(日ri)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听了能理解这种感觉,点头道“唉,我懂了。幸亏我们九爷事少,像七爷,他(身shen)边服侍的姐姐们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过嘴就要扔,天天备他(身shen)上那些小活计都忙不完。”
几篇大字都不肯写,吃个瓜子还要人剥,哪里事少了。
展见星心内悄悄对朱成钧翻了个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没察觉,继续剥起瓜子来,又问道“展伴读,你可知道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我和爷下午想逛一逛。”
这个问题展见星无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门。”
“对了,你没空。”秋果反应过来,“那我们只能胡乱走走了。”
他话是这么说,脸上并没什么失望神色,看上去对乱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见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难得放一天假能出门,自然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高兴了。
怪不得朱成钧还抢着跟她卖馒头,这位爷是真的当成找乐子了。虽然这乐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见星的气到底平了一点下来,她的(性xg)(情qg)在苦难中磨砺得坚韧,但心肠并不冷硬,异位而处,倘若她打出生就从未见过外面的天地,举目只有四面高墙,哪怕这高墙是金子做的,那也不会快活。
这么东拉西扯地又闲聊了一会儿,前面饭食做好了,徐氏过来叫他们吃饭。
徐氏对着朱成钧仍有些忐忑,说话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显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结朱成钧做些什么,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让展见星在王府少受一点欺负。
展见星觉出来了,她有心想说没用,她又不是朱成钧的伴读,他管不到她,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出来,只好埋头吃饭。
朱成钧却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说什么,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没饱,还叫秋果给他添了次饭。
徐氏不由看得眉开眼笑“多吃些,千万别客气。我们星儿也有这么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亲的妇人,好像一大乐趣便是见孩子们吃饱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别人家的孩子也是乐意的。
朱成钧一点也不客气,将满满两大碗饭一扫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没比他差上多少,主仆俩吃完抹嘴要走,展见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们出门的时候,朱成钧才终于说了句“你娘人不错。”
展见星指望不上他说更多,姑且把这当谢意听了,就点点头。
“展伴读,那我们走啦。”
秋果兴高采烈地挥挥手,颠颠地跟着朱成钧走了。
展见星独自走回来,想一想这半天都觉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qg)还不算完——还有朱成钧((逼bi)bi)着她写的五篇大字呢!
帮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盘,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阵子,展见星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不(情qg)愿地跟徐氏说了一声,回屋里摊开笔墨写起字来。
她没有因为不愿意就敷衍,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将五篇大字写完,这时天色刚刚到了黄昏。
这样晚上就不用再费一份蜡烛了。展见星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正这时,前面传来徐氏的叫声“星儿,有贵客找你!”
什么贵客?
展见星奇怪地应道“来了。”
她站起来匆匆出去,结果,在门前见到了朱成钧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读,这个给你摆在屋子里。”秋果笑嘻嘻地把怀里的梅花递出来,“我和爷跑到城外去逛了,发现了几棵野梅花树,就给你折了一枝来。你不拘找个瓶儿还是罐儿装着,放些水,能香好几(日ri)呢。”
展见星怔了怔,她的目光从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边朱成钧的面上,两个人跑了半(日ri),脸颊都吹得红通通的,却不赶紧回府去歇着,还绕道给她带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们怎么想的,这总是一份心意。
贵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处,也许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恶。
展见星伸手接过了梅花,她动作有些犹豫,因为想到了屋里晾着的那几张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许再跟朱成钧争取一下,可以说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钧叫秋果,然后冲展见星道,“我要的字写好了没?没写快去,明早不给我,我就告诉七哥了。”
展见星“……”
她才松动的(情qg)绪又冻了个结实,面无表(情qg)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展见星和许异都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连忙听话改了,楚翰林见学生受教,心里也满意,回去案前亲书了两页上午讲的《三字经》,分与他们道“你们若有志行科举之路,字不必出奇,但必须端正,方能入主考官的眼目。先帝在时曾召天下擅书之人,翰林院沈学士的字端方雅致,以此晋(身shen),极得先帝看重。天下学子欣羡,竞相效仿,此风渐蔓延至科考中。我当年,也费尽心思寻了一篇沈学士的文章以为习帖之用。”
楚翰林这么一解释,所给予的就不只是一张简单的字帖了,也是迈进科举门槛的一点点捷径,这种传承绝不是外面的私塾先生能教授的,比如钱童生,他即便知道有沈学士这个人,又到哪里去寻他的字帖呢?
展见星站起来,慎重用双手接了过来,许异原没反应过来,见了忙跟着站起,学展见星一般接了字帖。
楚翰林走回前排,朱成钶此时提出了抗议“先生,为何我和九弟没有?”
楚翰林和蔼道“你与九郎天生贵胄,不需自挣前程,便也不必受书帖的限制。我瞧你的字,当习的是颜体,就照原先的路子学下去便可。若又喜欢上别的书体,那不妨再多试一试。”
这个回答对了朱成钶高贵的胃口,他眉目间现出自得之色,总算不再多话了。
至于朱成钧,他还没到用字帖的时候,面前宣纸摊着,正在练着最基本的横平竖直。
他握笔如抓枪,楚翰林大半时间都站在他(身shen)侧,手把手将他从头教起,纠正指点着他的一笔一划。
朱成钧闷不吭声,看似态度不错,但他笔下暴露了他耐心渐渐殆尽的实(情qg)——无尽头的横竖撇捺太枯燥,他写着写着就飘了,出来的成果不像“写”,倒像画。
楚翰林发现了就要纠正他,次数多了,他张嘴打了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