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张承奉、阴仁贵和浑鹞子带队回到刺史府,已是辰时。府内岗哨林立,气氛森严。家丁卫队都已披甲执兵密布府内各处。
三人通报后,先入后堂,拜见了张淮鼎,见父亲大人病情已控制住,人也清醒了不少,张承奉松了一口气,便禀报了节度使府的惨案情况和墨池旁的战斗,只是颇为惋惜跑走了张延嗣。
浑鹞子虽是鉄勒浑部汉化胡人,虽骁勇豪放,不拘小节,但却有语言天赋,善言谈,通晓蕃汉狄羌各族语言,众人皆美之。此时,更是卖弄口舌将张承奉在刺史府后院指挥若定,奇谋迭出,又三合斩多措,墨池边率众当头冲锋,快箭流星远射,一合挑飞回鹘大将梅勒的经过如讲变文一样绘声绘色的描述出来,当真是精彩纷呈,惊险刺激。就连张淮鼎床榻旁坐着的母亲阴氏都听得惊呼连连,不时拂胸惊叹不已。
阴仁贵稳重呐言,虽然不像浑鹞子那样夸张,但作为张承奉的哼哈二将之一,也仿佛第一次认识张承奉一样,神色自若中透出来的也是不解和惊艳。
张淮鼎,今年已四十许,光复河西的大英雄张义潮张太保的嫡子,随张太保在长安为质十余年,耳濡目染之下,虽不善武略,却对文事理政经验丰富,888年(文德元年)被当时的昭宗皇帝敕授沙州刺史,这几年辅佐堂兄张淮深治理沙州成绩斐然,使百姓安居,军粮丰赡、贮积盈仓。
张淮鼎半坐在床榻上,倚着被子,听完儿子和儿子玩伴们的禀报,一时无语,眼神中布满对归义军团体未来的忧虑和对儿子能力的惊讶与赞许。所料不差的话,堂兄全家惨死,自己受嫌疑最重倒是其次,毕竟儿子抓住了首犯,稍微审问一下即可开脱了自家嫌疑。最可怕的后果是归义军群龙无首,权力平衡已被打破,四大汉人世家张索李曹必有一番动作,能重新建立平衡还好,不然怕是归义军必有劫难,到时候四周羌浑狄戎再趁势发难侵逼,归义军覆灭就在眼前啊!尤其是东边甘州的回鹘可是一直在蚕食肃州东界,虎视眈眈欲灭归义军而后快呢。
“此事处理不好,归义军恐有萧墙之患啊,该如何是好?决不能断送父亲辛苦创立的基业,河西汉人做了几十年吐蕃人的奴隶,至少归义军下辖的近万户大唐百姓绝不会再做奴隶!如何解决此等情况,还是要破费思量的,不过眼下还是要先把堂兄使主的后事操办完毕后再做打算吧!”张淮鼎想法已定,心中便有了计较。
于是,抚胸轻咳一声,对张承奉说道:“情形我已清楚,尔等今夜苦战建功,护佑龙沙,不辞劳苦,可谓居功至伟,某家定会为尔等众参战的将士们请赏。奉儿,你带阴浑二子也先下去洗漱一番,再吃些朝食,换身衣服,休息一下吧。为父已经派人召集归义军在沙州的官佐要员和各族族佬去使府节堂商议后事。”
折腾了一夜的三人已是满身血污,一脸疲惫,肚皮早就咕咕叫了。于是也不矫情,出门入了后院,脱了甲胄袍服,打了赤膊,叫人提了水,也不去屋内,直接浇在头上,再搓洗头面身体,血污伴着水在脚下流成了一条殷红色的小溪,甚是惊人。没有看过这些可怖情景的婢女拿着毛巾的手都哆嗦起来,小脸都吓白了。
洗去血污腥臊,换上干净的圆领袍服、六合靴和幞头,三人精神为之一振,又一边大嚼着着胡饼、羊奶、肉粥、酱菜,如席卷残云般吃掉了眼前的早餐。
喝完最后一口羊奶,张承奉只觉得浑身酸软,便是有些困乏了,毕竟折腾了一夜,这一世的身板虽好,但毕竟还是太年轻,打了个哈欠,看了还在胡吃海塞的二人一眼,沉声说道:“仁贵大哥,鹞子兄弟,一夜辛苦,一会吃完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某家不回!张家如今出此等大事,大郎必是有一番后事计较,俺在此和好助你一臂之力不是。那怕给大郎你跑跑腿也是好的”嘴里还嚼着胡饼的浑子盈大大咧咧的说着,混不管渍水流到了嘴角刚刚长出的如针似刺一样的短髭上。
“是啊,浑兄弟说得不错,我想了一下,归义军本就孤悬一隅,强敌环伺,大唐如今式微,鞭长莫及,也只能靠我们自己,如今张节度及六子又蒙此劫难,你们南阳张家如今子弟更为稀少,宗族之力可借不多,大郎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仁贵必不稍退。”
“感谢二位兄弟了”张承奉起身一揖到地,起身说道。
如果按照历史走向,一切顺利的话,接下来父亲大人会接位,继任归义军,名义上节制大唐瓜沙肃伊西等州诸军事,但是父亲体弱多病,张氏族亲又凋零,索李外戚势力又过于强大,曹安等归化的粟特大族不但有钱财,之后也会逐渐将手伸向归义军军政大权。
想到两年后父亲去世,托孤索勋,索勋辜恩,自己取了归义军节度使之位,索氏虽然有功于河西唐民,但是威望还是不足以使各大家族信服,又两年,李氏又推翻索氏,虽然推举了张承奉自己上位,却把持了归义军的实际大权。直到又过了两年,被不满的归义军其他各族联合推翻,归义军才算是结束了内斗,重新归权于张氏嫡孙张承奉。如此也算是众望所归。因此也错过了自身发展和压制甘州回鹘崛起的最佳时机。
好景不长,张承奉继位后没几年大唐就亡于朱温,于是张承奉又鲁莽称帝建国,四面树敌征战,其中虽然有不臣服于篡唐朱氏的原因,但也极大的折损了归义军民的力量,于是战败称臣于甘州回鹘,耗尽了归义英雄张义潮解救河西唐民的功绩和延续下来的最后一滴余荫。
最后,志大才疏的张承奉郁郁而终,粟特大族曹氏被推举为归义军节度使,又过了几十年,归义军被西夏所灭,河西以及西域最后一点汉人骨血埋没于滚滚黄沙之中,经过宋元明清,直到几百年后的河西及西域才重新归于华夏,可惜那时已经天地变色,近乎异域了。
想到这些,穿越而来的张承奉当然不能让归义军再次陷入长达六年的内耗之中去,因为每一秒钟都是宝贵的,必须助力父亲上位,然后用两年时间让沙州军民看到自己有能力带领他们求活于这千里河西,不再有托孤的举动而导致归义军血腥内斗不休,耗尽元气。
想到此处,张承奉就心急如焚,便也就不再矫情,走到门口,看看四周卫士仆役离得尚远,就低声说道:“既然如此,两位兄弟也不是外人,承奉有些私念,跟二位兄长说上一说,觉得可行我们接下来就去做,不行,就当我没说便是。”
“大郎说了便是,我们亲如兄弟,还信不过我俩吗?”
“想我归义军本就孤悬一隅,大唐如今自顾不暇,万里之外的瓜沙唐民,自然也是鞭长莫及,如此便只能靠我等汉民自己求活,可惜如今伯父大人并几位堂兄弟罹难,以后归义军将更加的处境艰危,因此我等须团结一心,共度时艰,千万不能内乱,空耗了国力,最后让四面强敌有机可乘。对也不对?”张承奉手握拳举在二人面前缓缓说道。
“正该如此”两人同时答道。
“那归义军当前最危险的情况是什么?或者说当前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二位兄弟可知道?”张承奉低头看着坐在食案前的两人。
此时,两人也吃完了,听了张承奉的问题,都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张承奉走回食案旁坐下,盯着两人缓缓说道:“想一想颇有不解之处,近百贼人能够人不知鬼不觉从瓜州一路来到沙州本身就有问题,如果没有别人,只靠我那两个草包堂兄,怎么会如此顺利?此事多有蹊跷,怕是还有隐情啊!所以,接下来阴表兄你办事稳妥,暗中查一查必有所得。”
“可!”阴仁贵也不废话。
“再有,这几日让在城内散布些言论,为我父造势,助其一臂之力。”
“那我做什么?大郎?”一旁的浑子盈看阴仁贵有事可做,自己却一直没份,有些着急了。
“鹞子,你们鉄勒浑部归化敦煌已有好几代,一直随我祖父义潮公万里征战,驱吐蕃,拒回鹘,忠勇无双。你一会就回去部落,和子集兄长以及伯父商议一下,希望这次变故后依然能够拥护我南阳张氏。不是某自夸,归义军团体里目前还是只有义潮公嫡系掌握才不会陷入内斗,权柄交给其余哪个家族都会有人不服的。”张承奉对浑子盈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郎言之有理,我回去必定说服父兄,坚决站在张氏这边,保持家园稳固。”
“那好,大家分头行动,这便散了吧”
“大郎,告辞!”阴浑二人也不多话,长身一揖,告辞而去。
张承奉也连忙回礼,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张承奉绷着的一根弦松弛下来。
“来人,将食案撤下去。”张承奉对着门外的仆役喊道。
“是,大郎”仆役端走了食案,正要出门,张承奉又问道:“马伯可在府内?”
“不在,随郎君去使府议事去了。”仆役忙回身,恭敬地答道。
“哦,那你去将狸奴叫来”张承奉缓缓说道。
“是,大郎”仆役快步走出去了。
张承奉本来想和亲近自己的马伯问一些关于朝贡大唐和进贡路线的事情。只能过几日再问了。
马伯,本名马通达,曾是祖父张义潮的亲近押衙近卫,最得祖父信重,祖父大中年间只身入朝的时候本来不知道会被唐庭扣为人质,没有带家眷,后来看此情景,只得接了家眷妻小去长安,做这件事的人就是马通达。后来又随父亲张淮鼎一起回到沙州,也不再为官,只是做了刺史府内的侍卫都头和管家职务。结婚较晚,膝下只有一女,小名狸奴,一直做为自己的伺候丫鬟。跟随自己一起长大,甚是亲近。
不一会儿,一阵嘤嘤软语随着细步声传来。
“大郎,狸奴可能进来?”
“进来吧”张承奉也不抬头,随口答道。
房门吱丫被推开,一身略大翠绿圆领袍包裹着娇小的身体,头上梳着双丫髻的圆脸可爱的小丫头走了进来,粉嫩的俏脸上略施粉黛,倩倩的小酒窝,萌萌的大眼睛带着笑意看过来,满满的爱意。
“大郎安好!奴奴这一日担心死了,听父亲说你厮杀立功,可曾受伤?”墩身福了一福,柔柔的话语一串串的从樱桃小嘴中吐出。
“狸奴,过来给我按一下,略有些头晕,其他没甚伤痛。”张承奉也不回答,招了一下手,叫小丫头走近坐在塌上来给自己按一下紧张焦虑得似要爆炸的脑袋。
本来张承奉觉得时间紧迫,有好多事情想做,想整军务,通商贸,求旌节,拉外援等等,每一件事都是千难万难,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毕竟每件事都是千头万绪,牵一发动全身,真也是伤脑筋。
闭着眼睛,头枕着狸奴的双腿,闻着小萝莉的体香,随着狸奴温润的小手不停地在头上按压,想着心事的张承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