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君子
方棠许久说不出话。
一是不知道说什么,二是怕一张口,胸腔内的情绪就会溢出来。
他自觉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此刻的画面像极了层层叠叠的细密山峦,蜿蜒起伏着,在他心底勾勒出令人神清气爽的水墨画。
那些不为人知,却又按捺不住的期待,欣喜,宛如柔和的墨汁,从方棠睁大的瞳仁里一滴不漏地渗了出来。
大家自然地进了屋,狗蛋随着老张的轻唤高举尾巴一路轻快地跑来,迟若馨见到猫咪眼睛都直了,一声声喊着好可爱,恨不得把狗蛋一口吃进嘴里。
简父把花盆放在阳台,盆里盛放着簇簇火红的秋海棠,方棠的阳台很干净,什么植物也没有,墙壁也是一片雪白,如今有了鲜花点缀,倒是多了几分蓬勃的生机。
“这秋海棠好养,热也热得,冷也冷得,你平时忙了,几天浇一次水也行。”
简父笑着对方棠说道,“正好也应了你的名,海棠,小棠,愿你新的一年万事如意,生意也像这海棠花般红红火火。”
“嗯。”迟若馨双手背在后面,摇头晃脑,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简铃被迟若馨的调侃惹红了脸,轻拍了她一下,“别瞎念,你不是要包饺子吗,还不快去擀面皮。”
迟若馨如梦初醒:“好家伙,我差点忘了。”
她提着一袋肉和韭菜匆匆进了厨房。
“喂……”
方棠看她和白落言都去做饭了,不免有些担心。
老张笑呵呵地安慰他:“没事的,小棠,二少和迟小姐都是有分寸的人。”
方棠一脸“你确定吗”的表情。
“我带了些青梅酒过来。”
老张从口袋里拎出几个晶莹剔透的小酒壶,他说:“你酒量差,我这青梅酒度数很低,当个饮料喝喝就行,自己酿的,别嫌弃。”
老张开了其中一个盖子,酸甜的香气混着一丝清浅的酒味溢满四周。
“青梅酒?”
简铃凑了过来,光是闻着味儿她脸都红了,“好香啊,我也可以喝吗?”
老张笑着道:“一点点,没关系的。”
这时候,狗蛋跳上了桌子,顺着香味儿鼻子动了动,然后默默地走开。
方棠转过身,莫名想去厨房看看。
他刚到门口,一眼入目的,是平时看着遥不可及,淡雅清逸,不食人间烟火的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忙碌于锅碗瓢盆间,杂乱的交响曲乒乒乓乓地演奏着,片刻未停,方棠喘口气的时间,二人又因为盐多盐少,加不加蒜的问题,仿佛智商只有三岁半似的争执不休。
这两个活宝。
方棠无奈地笑了。
外面天黑了,万家灯火点亮,如同一闪一闪的星子。
“元宵节快乐。”
餐桌上,大家共同举杯,青梅的香气飘了满屋,方棠听着斟酒的声音,竟也觉得那像是一首欢快的乐曲。
白落言注视着他,这一晚,方棠的话很少,他在极力抑制着什么,鼻头始终红红的,仿佛小鹿一般。
他很白,白得像要反光,所以压根儿藏不住情绪,一旦翻涌,面上很快就会表现出来,睫毛一根一根也在颤抖。
白落言放下酒杯,将手臂摁上了他的肩膀。
方棠抬起头。
“沾到海棠花瓣了。”
他将那片红轻轻取下,看着他微微笑着。
方棠反应过来:“我刚才把花盆挪了一下,没注意。”
他转过了脸,把目光低垂下。
打照下来的光瞬间显得微弱。
觉察到了男孩耳根上的那一点红,白落言笑了笑,接着喝酒,不再言语。
“尝尝我包的饺子,好不好吃?”
迟若馨献宝地给每个人都夹了一个。
“好吃。”简铃捧场地说,“你没下过厨,能做到这样简直是天才了。”
迟若馨笑嘻嘻地望向方棠:“小棠,你明天要开张了对吧,介不介意收个学徒?我来跟你学做甜品。”
方棠摇头笑道:“你我请不起,还是算了。”
迟若馨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一群人哈哈大笑。
吃饱喝足,元宵节圆满落幕。
温馨的时光总是溜得很快,从进屋到结束,仿佛只是一眨眼功夫。
“小棠,我下次再来看你。”
老张临走时,特意多留了几瓶精致的青梅酒,古典的小酒壶装着,木塞上挂着一个红色的中国结吊坠,老张看着他,眼里全是掩藏不住的关心与担忧,“你好好照顾自己,天气冷,记得多穿些,我是白家的老管家,不能随时出来看你,但如果有机会,我会尽量过来的。”
方棠眼底涌上一阵阵的温热潮汐:“张叔,你身子不好,不要乱跑,有机会,该是我去看你才对。”
“这是我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了。”老张言语颇有些激动,“二少同意我的孩子回国了,前段时间,我见到了他本人,我们一起度过了大年三十,这么多年没见,他还是像个孩子,高了点,瘦了点,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
老张握着方棠的手背,诚恳地说:“这一切都要感谢你,是你改变了二少,他终于卸下了防备,愿意试着从过去的黑暗里走出来,慢慢去相信人心,这是你的功劳,太珍贵了。”
方棠一时语塞:“我……没有要求他做什么。”
“但是他懂了爱。”老张低声说,“他的生活里不再只有阴谋欺骗,他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了,我很欣慰,也很替他感到高兴。”
窗外的雪停了。
夜很静,也很空。
几个人出了公寓,迟若馨的司机就停在楼下,她本想送简铃和简父回家,简铃却婉拒了她的好意,称她还有些事想要处理。
迟若馨心照不宣,爽快地挥了挥手,便打开车门一个人离开了。
夜色中,白落言的目光沉静,他点燃一支烟,白色的身影修长,被路灯照耀得更显冷色调。
简铃让父亲先到公寓门口等她,待简父走后,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微微侧身面对白落言。
“你想和我说什么?”白落言问。
“我和小棠……不结婚了。”简铃直接切入主题,轻声开口道:“结婚的事是我提出来的,我那时精神状况很差,几度想要自杀,小棠为了我,答应和我结婚,而我肚子里的小孩,是白军霆的。”
白落言静静地看着她。
对视几秒后,白落言垂下手指,问:“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是啊,为什么呢。”
简铃笑了,她叹息一声,也像在问着自己,“你带给小棠的伤害,让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原谅你,但这次,我还是要说,谢谢你救了我,我知道你是看在小棠的面子上才帮助我的,可一码归一码,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夜风吹拂,昏黄的路灯显得复古。
四处安静片刻,白落言突然道:“你们为什么都那么善良。”
简铃一愣,“什么?”
白落言抽一口烟,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苦涩自嘲,他弯着唇角,一点点烟雾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消散,连同低沉的嗓音一起,“你,小棠,迟若馨,老张,还有你的父亲,你们为什么总能轻易原谅那些伤害过你们的人。”
简铃沉默。
俄顷,她缓缓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这个问题。”
白落言忽地笑了,他闭了闭眼,声音慵懒下来:“你知不知道,因为我利用了小棠,你才会被白军霆盯上,他找到你,是为了对付我,而我救了你,除了是想讨好小棠以外,还想用你的小孩去报复他的家族,我在小棠面前装得自己好像已经改变了,可是骨子里,我还是那个无可救药的混蛋,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你的人生也是因我而毁掉的,我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现在,你后悔了吗,告诉我真相,对你,没有丝毫意义。”
简铃踌躇了几秒,仍旧诚实地道:“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这人脑子笨,想不到那么多,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理由救我也好,总归你是救了我,俗话说君子论迹不论心,你虽然算不上什么君子,但比起白军霆那种杀人如麻的卑鄙小人,我觉得,你多少还是保留了一丝人性,不然,小棠又怎么会到现在还对你念念不忘。”
停顿了很久,简铃紧绷的身躯放松了,她看着白落言,露出一个浅笑,“答应我,再也别让小棠受伤,他吃过的苦太多了,如果我能和他相爱,我会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也因为他,我才能像今天这样振作起来,过去的事,谁对谁错,因谁而起,我都不想追究了,因为白军霆已经死了,我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也断了,至于那个未出世,没有见过一日太阳的小生命,我衷心地希望,他能再投到更好的人家,有更合格的父母。”
“对不起。”
简单三个字从白落言唇中吐出,带着凉,带着痛,这一刻,他心中有悔,抽着香烟也只觉得索然无味,他望着简铃,眼神是接近夜的深邃,“我之前对迟若馨说过这句话,但是对你,我更应该说,虽然弥补不了白家对你造成的伤害,但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会竭尽全力地保护你们,再不让任何人来伤害,和破坏现在的幸福。”
闻言,简铃笑着点头,“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