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血战相州(一)
夜晚,黑沉沉的夜色笼罩着河北大地,但相州城头的守军却异常紧张,每个人的眼中都充满了绝望,城外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布满了火光,形成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椭圆形,铺摊在城外的大地上,俨如汇聚成了一片火把的海洋,一直延伸到数十里外,而且在椭圆上的两边,两股赤亮的火流继续源源不断的注入到这片火的海洋之中。
安禄山的大军和蔡希德的主力几乎是同时抵达了相州,一直到两更时分,两边注入的兵力开始渐渐减弱,而与此同时,巨大的椭圆军阵开始变阵,仿佛拉长的钢绳,越来越长,从东西两面向包围相州城的趋势发展,城东和城西不断有士兵大声呐喊,“来了!向这边来了。”
安禄山的军队越拉越长,在四更时分,三十万军队最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圆环,将相州城紧紧包围,开始更加喧闹起来。
天刚刚亮,温暖的阳光照射着相州城,但守城士兵的心却如坠冰窟,只见城外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帐篷群,如一夜春雨后长出的蘑菇,数万顶帐篷一顶紧挨一顶,将相州城围困得如铁桶一般。
程千里望着三里外声势浩大的安禄山大军,此时他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三十万大军不可能全部投入攻城,最多一次投入十万人攻城,而他的守军有四万七千余人,还有近五万民夫,存粮更是能坚持一年,只有守城得法,安禄山未必能攻下相州城,这也是郭子仪坚持守城的原因,相州城池坚固,粮食和兵力都充足,为什么要弃城而逃?
想到这里,十日来的焦虑一扫而光,又想到昨晚安禄山的细作已被全部剿灭,程千里信心大涨,他守城士兵惶惶然,皆露出害怕之色,便大喝一声道:“何惧之有,给我擂鼓助威!”
轰隆隆的鼓声在城头敲响了,这也是军队集结的命令,一队队士兵从城下奔上城头,四面八方,如蚁集聚,一刻钟后,三万余士兵奔上了城头,密密麻麻地排满了城北和城东,在巍峨的城墙上,大旗招展,军队如一片数十里长的森林,也形成了一片威武壮观的气势。
这是程千里屡用不爽的招式,以鼓声来激荡士气,将自己优势摊开来化解将士的担忧,应该说这种办法非常有效,如果不让士兵了解自己的优势,不让士兵亲眼看一看双方力量对比,士兵心中的恐惧就会形成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认为安禄山三十万大军压来,己军必败,这种恐慌的情绪会像传染病一样蔓延,最后将严重影响军心,严重降低士气,不等攻城,军心已败。
所以程千里必须要让士兵明白他们的优势,虽然敌军六倍于己,但他们有坚固的城池,有充足的粮食,敌军不可能全员攻城,如果能长期拖下去,安西军援军必至,安禄山一定会最终撤军。
“弟兄们,跟我大喊,我们必胜!”
“必胜!”
“必胜!”
.......
声音从一人变成百人,继而变成千人、万人,很快又传遍到了整个城头,每个唐军都被感染了,他们举刀大喊,“必胜!”
他们的信心开始恢复,他们的斗志开始昂扬,相州城头被必胜的呼喊声淹没了。
.......
安禄山的帅帐位于正北方,这是他背北面南的潜意识在作怪,他的帅帐永远都会按扎在正北面,此时,穿着一身黄金盔甲的安禄山坐在由八百人抬的车辇上,所谓车辇,就是一座五丈见方、一丈高的大檀木台,木台表面贴满了金箔,在阳光下金光闪闪,他的黄金象牙帅椅就安在木台之上,他坐在中间,旁边有十八名武艺高强的贴身侍卫簇拥着他,八百力士用人力抬着这座巨大的木台。
安禄山眯着眼打量眼前的这座城池,如果在半个月前,这座城池无疑是他的一颗眼中钉、肉中刺,但局势在发生悄然变化,随着郭子仪从井陉出兵河北,这座城池在安禄山的战略天平上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打下相州又能如何,直接面对李庆安部署在河南道的二十万大军吗?安禄山心里明白,长安的军方是分成了两股势力,李庆安不过是其中之一,李庆安他或许惹不起,难道郭子仪那个老军头他也惹不起吗?
安禄山在眯眼想着心事,这时,身边一名贴身侍卫上前禀报道:“王爷,高先生来了,有事求见王爷。”
“嗯!”
安禄山点了点头,令道:“先派出二十支斥候队,一个时辰内,给我探清城池周围的情况。”
立刻有人下去传令了,安禄山又狠狠盯了一眼城池,一挥手道:“回营!”
.......
高尚是随安禄山大军南下,但他是后军,一直到早上才进入大营,一进大营他便急急忙忙找到了安禄山,昨晚半夜时他接到了一份从相州城内发来的紧急情报,他要向安禄山汇报。
高尚背着手在安禄山帅帐外来回踱步,他还在想那份情报之事,按照他给相州城内探子的规定,必须每两天发一份情报,按理他手中的这份情报应该是前天发出,可是前天并没有任何情报到来,就算是无事可报,他们也应该在昨晚的情报中说明一下,前天因为什么事耽误了,以宋义的为人谨慎,他应该加上这一句,可没有,没有任何说明,这让高尚心中便微微生了一丝疑心,是他们无意中遗漏了,还是这里面另有文章。
不过从别的方面来看,这份情报都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很正常,宋义的字,茅盛的章,完全无误,按理也不应该怀疑什么,他应该相信自己的手下,可为什么他们延迟一天送信,却又不说清楚情况呢?这一点点不正常使心细如发的高尚觉得就像内衣某处藏了一根尖锐的短发,身体怎么也不舒服。
“燕王回营!”
远处传来了一阵高喊,只见数以千计的士兵向这边涌来,远远地出现了一座高高的木台,木台上金碧辉煌,高尚不由暗暗叹息一声,自从起兵后,安禄山越来越讲究了,衣食起居完全和帝王无异,他已经把自己当做了皇帝,尤其他用八百人抬辇,恐怕连皇帝都没有这个排场,司马昭之心,已经暴露无遗了,可现在连河北都还没有打出去呢!要天下人怎么支持他,还有安禄山下令进行的几次大屠杀,那无疑是他政治上的最大败笔。
高尚心中充满了失望和遗憾,安禄山所作所为,都不是一个君王应该做的事,倒像是草原胡酋的做派,他还想坐拥汉人江山吗?
高尚心中叹息,安禄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金木台缓缓落地,安禄山笑道:“高先生,有何事教我?”
“卑职参见燕王殿下!”
“不必客气了,走!大帐里说话去。”
两人进了大帐,分宾主落座,高尚便取出半夜收到的情报,递给了安禄山,尽管他还有点犹豫,但情报内容相当重要,他不能因咽废食,这么重大的情报他必须要让安禄山知道。
安禄山接过情报仔细看了一遍,不由大吃一惊,情报上说,相州城内有安西军的天雷,数量不详,但有天雷这件事是毫无疑问了,他们也听到了爆炸声。
安禄山没想到相州也有天雷,李庆安竟然把他的秘密武器给了郭子仪,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天雷,已经成功了,却被李庆安全部摧毁,后来连买的硫磺也被拦截了,他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苦涩。
“高先生,你的手下会不会搞错了?”
高尚摇了摇头,“应该不会,茅盛在幽州也曾亲眼见过天雷,他不会弄错,卑职也以为,相州城拥有天雷的可能性很大。”
“为什么?”
“如果我们燕军从不知道天雷的秘密,李庆安肯定不会把这个秘密武器给相州,但现在大帅已经知道了这个秘密,知道了它的配方,甚至试验成功了,那李庆安就没有必要对郭子仪隐瞒了,所以相州拥有天雷,我并不觉得奇怪。”
尽管安禄山心中十分郁闷,但他也不得不承认高尚说得有道理,只是他不知道相州的天雷会给自己军队带来多大的杀伤。
“大帅,后面还有情报.....”高尚见他只关注天雷,便又提醒他道。
安禄山又继续向下看,下面却是个比较好的消息,程千里将大量粮食散发给了逃难的民众,尽管他对外宣传可支持一年,但实际上最多只能支持一个月,相州城内已经实行了粮食配给制,这个消息绝对准确。
“先生,这倒是个好消息啊!我只要围攻相州一个月,他们将粮食尽绝,不战自溃了。”
安禄山转忧为喜,哈哈笑了起来,高尚却有点摸不透安禄山的战术了,不是说要在黄河彻底冰冻前拿下相州城吗?如果是那样,一个月的存粮和一年的存粮又有何关系?
“大帅,这是为何?”
安禄山却卖了个关子,神秘一笑道:“先生可拭目以待,看看我安禄山的谋略如何?”
高尚只觉得战局变得扑朔迷离,是急攻拿下相州,还是围城打援?连他都看不懂安禄山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了。
.........
中午时分,围困东城的安禄山大军发动了第一次攻城,由左军大将李归仁部进行试探性进攻,尽管这只是试探性进攻,但安禄山还是投入了三万六千人的大军,一百多台攻城器械,其攻城的凶猛程度,绝不亚于正式进攻。
三万六千大军排列成六个方阵,每个方阵间相隔百步,就俨如六幅巨大的黑色地毯,在大地上起伏前进,军队士气高昂,杀气冲天,他们从两里外向城墙靠拢,鼓声如雷,号角连天,旌旗遮天蔽日,长矛如林,盾牌如山,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死亡的黑色。
大将李归仁骑在战马之上,用战刀一指城池,“前进!”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天地,在每支队伍的中间竖起了十几座木制斗蒙,这是抵御城上飞石所用,伴随着木制斗蒙下的巨大轱辘声,以及近百辆巢车和云梯,队伍开始缓缓向城墙杀去。
城头上也鼓声大作,程千里眼睛通红,吼叫声连连,尽管他也知道这是燕军试探,但是对方投入了三万余人,还是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他投入了一万人进行东城防御,并亲自指挥战斗,此前的种种应对计划都被他抛到了脑后。
“快!箭矢运上来.....”
“混蛋!先去搬石头,投石机准备!”
东城头上的十三架重型投石机吱嘎嘎的拉开了,高三丈,臂长六丈,投石可至七百步外,须两百人才能挽动,黑黝黝的十三架投石机矗立在城头,就俨如十三尊魔兽,三百斤重的巨石放进了弹兜,两百人拉拽着二十根手臂粗的皮带,等待着发射的命令。
在城垛中间,八千士兵手执长弓大箭,一支支四尺长的粗杆箭已经搭上弓弦,防御所用的弓箭和平地交战用的弓箭不同,不需要箭能射多远,但必须要沉重,使箭能依靠本身的重力射穿敌军的盔甲,因此一般都是用大箭,手指粗的箭杆,锋利的箭尖呈流线型,四边有放血槽。
敌军已渐渐地进入了投石机射程,程千里下达了射击的命令,他嘶哑着嗓音大喊道:“射击!”
红旗挥下,众军奋力,只见十三尊魔兽的长臂挥出,十三块巨石凌空飞射,呼啸着向城下砸去。
从城下向上看,只见天空出现了十三颗小黑点,仿佛掠过天空的雁群,但小黑点却越来越大,瞬间变成了在天空翻滚的巨石,向他们头顶砸下,队伍一声呐喊,士兵纷纷向斗蒙下躲去,但还是有大量的士兵无处藏身,他们叫喊着四处躲闪,巨石砸下,‘嘭!’的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几名士兵躲闪不及,被巨石砸成肉酱,巨石余劲未消,继续向前翻滚,一连撞翻数十人,才停了下来。
一块巨石砸中的牛皮斗蒙,‘咔嚓’巨响,斗蒙被砸塌,士兵们连滚带爬从下面钻出,石块却被斗蒙反弹,又向前弹出了二十余步,冲进了人群中,一片惨叫声响起。
.........
第二轮投石机再次射出,这时一辆满载士兵的巢车被击中,巢车上部顿时支离破碎,碎片四飞,木头夹杂着人体坍塌了,巨大的冲击力使巢车失去重心,向后轰然倒下,巢车中的两百余名士兵死伤惨重......
唐军的重型投石机给燕军带来了近三千人的伤亡,但它无法阻挡三万余大军的进攻,随着燕军大营中催战的鼓声加快,六座方阵的士兵奔跑起来,铺天盖地地向城池冲去。
护城河冻得结实了,失去了阻碍的功能,一架架云梯和巢车越过护城河,轰地搭在城墙之上,数以万计的燕军士兵如蚁群般攀梯而上,一手攀梯子,一手执盾牌,口中咬着横刀,奋力向上攀爬,城头上箭如雨下,石块滚木如冰雹般砸下,一片片士兵被砸中射中,惨叫着跌下城去......
相州城墙还有另一种结构,那就是马面,也就是凸出的一块城墙,因外形酷似马脸而得名,一般是向外凸出两丈,它的作用是使守城士兵可以从后面向敌军射箭,这样,攻城士兵顾头不顾后,后背露在外成为了靶子,长箭密集射出,给云梯上的燕军带来了严重危险,死伤极其惨重,大部分被射死摔下的士兵都是后背中箭。
城墙下方的死尸迅速堆积,血流城河,从尸堆中渗出,染红了护城河冰面,虽然寒冬使护城河失去了防护功能,但寒冬却给城防带来了另一种优势,大量的水泼洒在城墙上,凝冻成冰,加厚加宽,使城墙变得光滑无比,云梯很难支撑住城头,被城上士兵用钢叉向两边奋力一撑,云梯顶端的倒钩吱吱嘎嘎地划过冰面,却难以支撑住,斜刺里横摔下去,云梯上一串士兵发出长长的惨叫,许多人从云梯上跳下,依旧难逃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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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给唐军带来威胁的是巢车,它们和城墙一般高,这种用木架搭成、外面蒙上生牛皮的攻城武器俨如一座座移动的高屋,里面满载士兵,在巢车顶部的平台上至少聚集了百名燕军,他们身材高大,身披重甲,手执战刀、铁锤和长矛,目光凶狠,不时像野兽一般发出低低的吼声,在平台前面是一块长长的包有铁皮的厚重木板,在巢车前进时,木板被拉起,成为了天然的挡箭牌,使城头上的箭难以伤及平台内的燕军士兵,只要不被巨石砸中,唐军的箭矢很难伤及巢车中的敌军,床弩虽然可以洞穿巢车,但也只是杀伤车内的个别士兵,很难使巢车伤筋动骨。
当巢车离城墙越来越近,靠近城墙只有一丈时,厚重木板轰然放下,砸在城垛之上,碎石乱飞,它形成了一座天然桥梁,车内平台内的一百余燕军士兵从巢车内冲入,直接冲上了城头,和唐军士兵鏖战在一起。
四座巢车靠近城墙,近五百士兵冲上了城头,这是安禄山从三十万军中挑选出的两千精锐,用于第一波冲击城墙,在他们身后还有大量的士兵正沿着巢车内部的通道源源不断涌上,这五百士兵凶猛异常,锐不可当,瞬间在守军中冲开了一条血路,千余名守军被杀得纷纷后退,守城的形势陡然间变得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