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六章暂弃前嫌
李隆基在汉中颁布的告天下书在长安引发了轩然大波,有人在印刷店铺连夜印刷了大量的副本,在长安广为传播,李隆基在告天下书中指出当今天子即位无效,并自奉为正统,呼吁官员及宗室南归,尤其他在书中明确表示将保护官员及宗室的财产安全,更是引发了极大的混乱,有人痛骂,有人支持,长安的街头巷尾,长安的酒肆茶馆,支持者和痛斥者连连发生了斗殴事件,一连两天,大量的权贵宗室携家带小逃离长安,长安各城门,随处可见欲离开长安的马车和牛车队,李隆基的告天下书,仿佛一把极为锐利的刀,割裂了长安的各个阶层。
但与长安市井的混乱局面形成鲜明对比的却是朝廷的沉默,从李隆基发布告天下书以来,朝廷就没有发表任何相关的反击言论,也没有阻止宗室权贵以及部分官员的逃离,就仿佛默许了告天下书的传播和支持者的离去,只派出军队在长安主要地带巡逻,以维护长安秩序的稳定。
不过也有朝官透露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消息,朝廷的高层内部其实并不是一潭静水,右相李庆安和监国李亨在处理此事上发生了严重的争议,李亨要求封杀这份告天下书,严禁官员和宗室权贵的离开,但李庆安仅仅同意发文驳斥,而并不反对官员和宗室权贵的离开,他认为把这些异心者留在长安,反而会是一个隐患,在政事堂的争论中,李亨也处于下风,刑部尚书李砚和吏部尚书裴旻坚决支持李庆安的主张,尤其是被称为‘李征田’的李砚更是直言,宗室权贵的离去,可以再收回大量农田,半年内,关中自耕农的数量将上升至七成,反之,兵部尚书陈希烈和礼部尚书杨国忠双双离开了长安,投奔汉中李隆基,给李亨在政事堂的势力造成了致命打击,在张筠保持中立的情况下,李亨势力只剩下王珙一人在独撑孤木,根本无法和李庆安的势力较量。
第三天,长安政事堂终于发布了《驳斥告天下书》,由李砚亲自主笔,以详实的事实一条条驳斥李隆基所谓的非正统论,新皇李适为先帝嫡长子,在先帝即位之初便册立为东宫太子,先帝驾崩,太子继位,何来不正统?李砚在书中尤其指出了李隆基的自相矛盾之处,他既然承认先帝敬宗为合法大统,那么敬宗册立的太子又哪里不合法,自古太子皆由当位天子来定,哪有退位的太祖上皇来指定的道理?李砚在《驳斥告天下书》的最后,更是明确表述了政事堂将继续限制田亩兼并的决心,誓将先帝未尽事业进行到底。
《驳斥告天下书》一出,引发了关中民众的强烈支持,由于李隆基大军将至,因李豫土地改制而重新获得土地的自耕农更是自发地从关中各地赶赴长安,愿意出粮参军,反击李隆基的复辟,这其实就是一场关系各自切身利益的斗争了。
清晨,李庆安的马车在数百亲卫的护卫下,辚辚向大明宫驶去,马车里李庆安正在飞笔写信,旁边,三封简短的命令已经写完,他在写今天的第四道命令,将六万安西民团转为正规军,负责碎叶一带防御,与此对应,再从碎叶、石国和吐火罗调兵五万大军赶赴长安,以李光弼为主帅,荔非元礼为副帅。
这几天,李庆安一直在向安西发布命令,首先是命令安西诸国皆要派王子一级的特使来长安觐见新皇,以贺新皇登基,以抗衡李隆基的非正统论。
其次,从关内道、陇右道以及河南道迁移第一批移民五万户的工作已经开始,他着令安西政事堂准备接收,其次又命封常清从信德征十万民夫赴北庭,由大将赵崇节率领,开始修建长安至安西的唐直道,此时,李庆安深感战线拉得太长,他的兵力不足,难以全面应对,还有哥舒翰离开后的陇右空虚,他只能委托荔非守瑜的河西军派兵去接管,但兵力还是严重不足,一旦吐蕃趁机北犯,前几年的战果都将丧失殆尽,为此,李庆安深感忧虑。
这时,旁边的幕僚严庄见李庆安忧心忡忡,便劝他道:“陇右虽然重要,但它毕竟不是中原战略之地,对将来大将军的上位影响不大,属下劝大将军还是着力于对中原的争夺,现在安禄山遭到重挫,已有放弃河东之意,河东是粮仓重地,又是大唐高祖起兵之源,如此机会不可不争,还有河南道府兵败坏,兵力空虚,也是进驻良机,中原图大,北可进齐燕,南可控荆襄,东则去江淮,实为战略要地,若不早占,毁之晚矣。”
李庆安默默点了点头,虽然严庄说得很有道理,但历史上安史之乱爆发后,唐廷为了收集兵力,尽弃河陇西域,终被吐蕃所占,以至于数百年后汉军之势颓弱,前车之鉴,不可不防。
李庆便长叹一声道:“古人云,既得陇,何望蜀,我虽有心尽占中原之地,但兵力不足,为之奈何,只能侧重点而占,陇右虽非我取天下之必然,但吐蕃狼子野心,我不可不防,一旦被其突入河陇,生灵涂炭,我就是大唐的罪人,哥舒翰也告诉我,吐蕃这些年厉兵秣马,已大有起色,今明两年必将寇唐,我就算不占中原,河湟陇右也一定要重兵驻防,这不容置疑,至于河东,我可以让云州的雷万春部南下,在河东招募军队,扩大实力,一步步进占,至于河南道,只能放在以后考虑了。”
停一下,他又笑道:“况且贪心太大,反被人诟病,河南道,我准备以朝廷的名义招募军队,由朝廷控制,不能属于安西军范畴。”
严庄眼珠一转,又建言道:“那不如派安西将领去河南募兵,那样名为朝廷兵,实为大将军所控。”
李庆安微微一笑道:“既然不要,那就索性做得干净一点,不要做这种小动作,其实只要是唐军,那早晚必被我所用。”
严庄一连两个建议都没有被采纳,心中不由有些黯然,这些天自从李庆安用韦青平为幕僚后,对他重视有加,连连采用他的两个重大建议,这让严庄心中有些失衡,他可是跟了李庆安多年,才熬到李庆安心腹的位置,而韦青平刚来,身份背景尚未查证清楚,李庆安便采纳他的重大建议,准备辞去右相和修建唐直道,这便让严庄心中叹出了衣不如旧,人不如新的感慨。
李庆安瞥了严庄一眼,见他情绪低落,便知道他是为韦青平之事有些失落,李庆安心中不由微微一笑,他和严庄相处多年,对此人的性情也十分了解了,严庄阴谋不错,对自己也忠心耿耿,就是心胸狭窄了一点,在安西,那个庆王的阎幕僚就是被他打压,至今难以翻身,当然,这也是正常的心态,善谋者,大多心思较细。
李庆安笑了笑,便又安抚他道:“先生不必气馁,我不是不想采纳先生之策,实在是实力不足,先生的其他建议,我都认为很好,比如这次对那些想投靠李隆基的宗室权贵,我便采纳了先生的建议,尽管放他们走,毫不阻拦。”
严庄有点孩子心态,听说李庆安采纳了他的建议,他的刚才的沮丧立刻抛之脑后,立刻眉开眼笑,大量宗室权贵要立刻长安时,不少人都希望李庆安能阻止,但严庄却眼光独到,他看出了放这些宗室权贵走,将来对李庆安上位会减少极大的阻力。
严庄笑道:“其实这帮家伙也是愚蠢,明摆着李隆基活不了几年了,还巴巴地跑去,难道他们就想不到,出去容易回来难吗?”
李庆安也笑道:“这说明他们被李豫压迫狠了,突然开了一扇光明之门,他们便急不可耐地奔了过去,至于后果什么的,他们也顾不上了,或许他们还指望李隆基能打回来了。”
说到这,李庆安对严庄微微笑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在长安买宅,那些走掉的宗室权贵空出了不少房子,你自己去看看吧!除了王宅外,其他宅子,你看中哪一栋,可以告诉我,我会让你如意。”
严庄大喜,他早就知道陈希烈在亲仁坊有一栋别宅,是安禄山在天宝四年送给陈希烈,宅子虽然不是很大,但严庄知道宅内风水极好,他眼馋了多年,现在既然李庆安开口了,那他就不客气了。
“多谢大将军了。”
李庆安笑而不语,不光是严庄,他的那些安西老部下,他也要考虑考虑了。
.......
马车在大明宫前停下,几名贴身侍卫护卫着李庆安进了丹凤门,大明宫占地极为广阔,以含元殿、宣政殿和紫宸殿三座大殿为轴心,依次向纵深推进,形成了三大政务区,如果要走进去,至少要走一刻钟,许多年迈的大臣更是艰难,因此在丹凤门前备有不少轻便马车,送一些年迈的大臣去朝房。
李庆安上了一辆马车,吩咐道:“去紫宸殿!”
今天他要和李亨好好谈一谈,这一回,他和李亨有着共同的利益,马车起步,快速向紫宸殿驶去。
紫宸殿监国房内,李亨正和王珙商量新相国人选,杨国忠和陈希烈的离去让李亨始料不及,反倒是张筠没有走,这样一来政事堂就变成了五相,他李亨只有一席的位置,这是李亨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现在需要将两个人选敲定,再去和李庆安细谈此事。
这两个人选,其中一个已经定下来了,便是令狐飞,这一点不容置疑,现在他是李亨最倚重的人,令狐飞将接替杨国忠的礼部尚书一职,关键是另一个人选,其实很多人选都不错,比如中书侍郎房琯、门下侍郎张镐、工部尚书崔涣、户部侍郎苗晋卿等等,这些人都是宰相之才,和李亨的关系也不错,关键是要找一个最值得他李亨信赖之人,李亨考虑了很久,最后目标落在中书侍郎房琯和工部尚书崔涣的身上,这两个人都值得他信赖。
“王相国,我考虑用工部尚书崔涣为兵部尚书,你看如何?”
李亨之所以选择崔涣,很大程度上是考虑到崔涣为名门崔氏的家族骨干,若立崔涣为相,那就是将整个崔氏家族拉到自己身边来。
其实无论崔涣为相还是房琯为相,王珙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令狐飞为相,他已经感受到了令狐飞对自己的威胁,李亨对他的信任和倚重明显超过了自己,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王珙心中极为不满。
但王珙城府较深,对令狐飞的不满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淡淡道:“殿下,臣的意思是崔涣和房琯都是良选,崔氏家族在河东、河南道都有子弟为州官,拉拢他不仅可以得到崔氏家族的支持,对抗李庆安的裴门子弟,而房琯在中书省人脉很深,据说他和李庆安相处并不愉快,若拉拢了房琯,就意味着殿下的势力伸延进了中书省,意义绝不可低估。”
王珙的建议让李亨有些动心,应该说王珙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可两人不可能全部入相,李亨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令狐飞。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相国是某种势力的代表,并不代表弱势群体,以现在政事堂五相来看,张筠是开元名相张说之子,翰林大学士出生,是大唐文人领袖,在朝中盘根错节多年,已经形成了张党;王珙是关陇名门王氏家族的代表人物,当年高宗王皇后虽被武则天所废,家族一度低迷,但底蕴雄厚,王珙更是身兼二十余职,曾是朝廷中仅次于杨国忠的实权派;裴旻更是代表河东名门裴氏,裴家才俊辈出,其父裴遵庆也是开元名相;李砚是李氏宗室,在长安民望极高,是朝中改革派的代表人物;至于李庆安就不用说了,建成太子之后,大唐半壁江山的主宰。
所以令狐飞入主政事堂,资历浅还不错,而且没有背景后台,没有权势,在政事堂中也说不上话,王珙的话间接提醒了李亨,让令狐飞入主政事堂,是有点浪费这个宝贵的名额了,还不如在其他方面多给补偿,让令狐飞安安心心做自己的军师谋士。
想到这,李亨改变了主意,让崔涣和房琯双双入相,不等他说话,这时他的心腹宦官李辅国在门口道:“殿下,李庆安来了。”
李亨吓了一跳,连忙道:“快请进来!”
他又对王珙道:“就按你的意见,崔涣和房琯双双入相,李庆安来了,你可和我一同见他。”
虽然王珙并不想在这里见到李庆安,可他见李亨紧张的神情,也担心他应对失策,便点了点头坐在一旁。
片刻,李庆安快步走了进来,进门便笑道:“巧了,王相国也在这里,那就省得我去门下省了。”
王珙起身拱拱手笑道:“李相国精神抖擞,是否有了退敌的良策。”
“自然是有了退敌之策,所以才来找监国殿下和王相国商议。”
李亨点点头,一摆手道:“李相国请坐!”
李庆安坐了下来,一名宦官端了一杯茶进来,李庆安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却又放下了茶杯,笑道:“先和殿下说说杨国忠和陈希烈的空缺吧!不知监国殿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李亨和王珙对望一眼,虽然他们已经初步定下来,但李亨还没有和他们二人细谈,现在还不宜向李庆安提出,
李亨便微微一笑道:“我正在考虑,明天就能向政事堂提出名单。”
李庆安却慢悠悠道:“今天吏部裴尚书倒是提出了几个相国人选,他建议从地方上提拔。”
李亨脸色一变,他不明白李庆安说这话的意思,裴旻提出的人选,那政事堂岂不是要被政事堂独占了吗?这可违反了当初双方达成的默契,他的脸色沉了下来,不悦道:“那李相国的意思呢?”
李庆安不紧不慢道:“我给裴尚书说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两个相国的人选,不应该由他提出来。”
李庆安的话无疑给李亨吃了一颗定心丸,他慢慢放心下来了,只要李庆安还认他们之间达成的默契,那就好办。
这时李庆安又道:“还有一事,我想和监国殿下和王相国商量。”
“李相国请说!”
李庆安沉吟一下便道:“我打算辞去右相国一职,保留我的另一个职务,尚书右仆射,仍为中书门下平章事,按照我大唐惯例,右相国一般兼任吏部尚书,所以我推荐裴旻接任右相国一职。”
李庆安要辞去右相国,让李亨和王珙大吃一惊,但一转念,他们俩都同时明白过来,不用说,这一定是右相国沉重的朝务让李庆安无暇西顾,所以他才提出改任尚书右仆射这个虚职,而且李亨也明白了刚才李庆安所言,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真正意思,言外之意就是说,你挑选你的人选,我调整我的势力,我们互不干涉。
其实按照李庆安现在的实力,他想做什么职务都不足为奇,关键是政事堂的势力对比没有变化,李庆安的辞职只是表象,只不过他由台前转到了幕后,这一次是王珙先表态了。
“我支持李相国辞职,也支持李相国的提名,明天政事堂会议上,我希望尽快能把这两件事明确下来,现在长安形势危急,我们不应在人事变动上放过多的精力。”
李庆安点了点头道:“这正是我来这里的另一件大事,我已得到确切消息,哥舒翰和高仙芝兵分两路向长安进发,哥舒翰走陈仓道,高仙芝走褒谷道,最迟四天,十五万精锐大军将进入关中,为了应对这次危急,我请求政事堂正式授予我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