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年轻人的脚步在消失在楼梯间,伯爵似有所觉往楼下看去。
狂欢节化妆游|行已经开始有一会了,所有人都像是自地里钻出来的,从四面八方往主干道上涌。或乘马车,或者结伴,化妆成各种各样,放眼望去,整条街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礼服和彩色纸片,让人眼花缭乱。
下一刻,班纳特少爷稳步从他所在的建筑里走出来,进屋时那套得体的装束外已经围上了一件红色斗篷,看上去从容不迫,结果没走几步就被一边的彩色面粉球砸中了。
一群姑娘在车上欢笑着冲他打招呼。
伯爵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轻人柔软的发顶,对方点了点头,说不定还在微笑,果然,受此鼓励,附近的女士们都开始冲他扔花球,甚至有马夫替自家主人大声邀请他上车。
年轻人一下就被围堵了,像是被环伺的羊羔一样。
在这种时候还讲那套绅士做派,英国人当然会吃亏,无法脱身。
年长者禁不住露出了自昨天起的第一个微笑,又想到这份愉快是因为朋友的窘态而起,实在不太应该,还是决定给年轻人救救场。
他转身,从一边的换衣间里拎出一篮筐本来就是为这个人准备的漂亮碎纸片,索性整栋楼的窗口都被他租下了,随手推开那群人头顶的房间,看准机会,兜头往外一倒。
这在狂欢节这样的情景下一点都不过分,反而在炒热气氛。
不等楼下那些人的仰头和欢呼,他已经整个隐进了窗帷里,看着年轻人趁着骚动在纷纷扬扬的彩色里溜远,跑到摊贩那里买了一顶笑脸面具戴好,又扣上兜帽,像是一只兔子一样灵巧蹿进人群,彻底融入这条街道的奇装异服里了。
节日的人群异常喧闹而兴奋,克莉丝费劲在里面穿行,斗篷快被面粉糊满,才折身上了这条街地势最高的一点。
那个窗口笔直站着面上涂了油彩,扮成小丑的人。
克莉丝走过去,伸手:“既然是我的成绩单,我应该能看看吧,巴特先生?”
国务大臣的近侍瞪大了眼睛。
——以你隐藏的本事,迟早会被那小子发现的,倒不如就跟在他后头装作是侍从。
年轻正直的军|官虽然脑回路直了些,却有一些做军|人的骄傲,毕竟当初里尼战役和法军作战时,他可是在战地成功潜伏了很久,心里对老绅士这番话很不服气。
“您是怎么知道的?”巴特下意识问,很快就抬手捂了脸。
这句话快成他和这对师徒的常用台词了。
笑脸面具后的人说话也满是笑意:“您选定这个地方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是不是战略制高点,适合当狙击点,所以更好观察我?”
“您太‘正直’了,实在不适合伪装,会化妆成小丑的人可不会站军姿。”
巴特这下彻底服了,从怀里取出牛皮本,拿出老先生预先准备的台词。
——怎么,不服气?那你大可以试试。不过我还是很在意弟子怎么看我的,如果你被发现了,就这么和他说:
“侯爵说,并不是不放心您,而是让我好好记录,等回国后,他就能有理有据夸奖您了。”
看来老师是有意安排了巴特先生来记录,帮助复盘刚刚自己的表现,正好能找一些可以改正的地方。
克莉丝点了点头,这才翻开笔记。
巴特似乎是写惯了作战笔记,记录很简略却足够详细,每一页对应一个人,所以她看得很慢。
看到最后一页时,国务大臣的弟子顿了顿,用修剪得很圆润的指甲压了纸的内部,然后利索撕了下来了,连半点痕迹也没留。
巴特问:“您这是?”
“这不是功课部分,不过是我自己的一点私事而已。”克莉丝淡淡解释,将写着“基督山伯爵”的那一页折好,塞进了外套内的口袋里。
巴特也不在意,最后一个记下来完全是责任使然,这时候听克莉丝说了,直来直去的军官也意识到不妥,甚至出声向她道歉。
对方漫不经心摆手,“没什么。那么,还有其他事吗?”
巴特被提醒了,又从口袋里拿出两个信件。
“这是您家里的信,他们寄到了原地址,今天早上使馆的人找到了我,让我转交给您。”
“还有这个,是侯爵为您安排回去的船票,刚好有几位外交官要回国,您和他们一起走,侯爵也放心一些。”
克莉丝好奇问:“你呢,老师应该快到维也纳了吧,你现在再过去?”
巴特连忙道:“我负责护送您去码头登船,等您到英国了再去与侯爵会和。”
想到面前是个快十八岁的小伙子,被长辈这样一路都安排好,说不定会觉得被轻视了能力,他又画蛇添足道:“您这次在罗马遇上强盗,侯爵面上不说,还是很关心您的。”
下一秒,巴特反而被眼前的人怜悯看了一眼。
护送就护送吧,还非要在意大利等她到英国,所以他老人家觉得这次维也纳的事情比较麻烦,把军官带在身边更容易暴露,干脆把皮球踢给自己了。
克莉丝:“……”
快醒醒,比起操心我被过度“关心”,你自己才是被嫌弃的那一个啊。
告别了巴特,穿过两条街,恰好看到总督家的马车,克莉丝才摘了面具。
“塞西利奥!”
莉莎穿着蓬软的洛可可风小裙子,一眼就发现了她,扑到马车边沿叫了一声,又被总督一把拎了回去。
看到她完全看不清原本颜色的斗篷,总督夫人拿羽毛扇子掩了嘴:“正好我们要回去了,你是继续玩,还是和我们一起走?”
克莉丝也不客气,拉住总督贴身男仆伸过来的手,轻巧上了车。
“这么早就回去了?”
她好奇问,脱了手套,顺手帮小姑娘摘掉一片卷发间的彩纸。
总督微笑说:“我们得回去换一套装扮,去梵蒂冈。”
原来是得到了教皇的接见,克莉丝自然向他们道贺。
回到总督家自己的房间,克莉丝先看了船票。
不太巧,时间刚好就是她和伯爵约定的那一天,好在登船地点就在里窝那,里窝那到基督山岛很近,顺势碰面道个别的时间还是有的。
然后她又开始拆家里的信,刚打开,信里掉出一个非常眼熟的小纸条。
边沿被蜡封好了,署名是四姐凯瑟琳。
这个画面实在眼熟得过分,瞪着眼睛,克莉丝莫名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这些兽皮的处理手法太糟糕了,我的客人不喜欢难闻的味道。”
“不,不要骨瓷。日本陶瓷也不行。”
“山洞里的光线已经足够暗了,这点蜡烛还不够。”
“那就用波西米亚玻璃代替。”
“夜里出海比较麻烦,所以客人可能会留宿,就在我的卧室旁边收拾一个房间出来,铺满地毯。天花板和墙壁也是,把我房间那匹蓝色开司米拿出来。”
“这个季节没有?除了船商市集和走|私贩子,您还可以想办法去那些贵族家里买,他们家里都有暖室花房,这还需要我来教您吗,贝尔图乔‘先生’。”
说到最后,话里满是讥讽意味。
伯爵那天说自己很挑剔果然没错啊,贝尔图乔,你辛苦了。
弗伦奇行长站在基督山岛上,面前时不时有蹦跳的羚羊经过,穿过靛蓝色的海面,望着天际尽头变成一条线的里窝那,内心一阵感激,甚至想落泪。
自己终于可以告别跑腿这个职务了。
“弗伦奇。”
伯爵突然向他示意。
行长连忙从怀里拿出一摞四方票,递给欠身擦汗的贝尔图乔。
……哦,虽然伯爵终于有了管家,他还得继续当账房。
弗伦奇又看向里窝那的方向,开始考虑把马上要读完大学的儿子叫回来继承银行。
或许他真的不适合当银行家吧。
吩咐完一切,伯爵接过阿里手里的褐色披风,踏进了来时的一艘小帆船里。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让阿里送你们回去。”
两个人都欠身应了。
帆绳在他手里就像是拉了缰绳一样,伯爵独自驾着小船离开,向着里窝那的方向驶去。
快到岸边时,伯爵带上了一顶软帽,恰好能将他的长发都拢进去。
爱德蒙唐泰斯是一名水手,在憎恶海盗的环境里长大,同样也厌弃那些根本不光明磊落的走|私贩子。
伯爵却和他们有了交情,拥有基督山这样天然的地理位置,很快就熟练掌握了沿岸那些秘密暗号和黑话。
接头的地方是一间酒吧,走进去时,他顺手掀起了斗篷一角,刚好掩住了大半的面颊,找了个半明半暗的角落坐下,点了一杯黑啤酒,却并不喝,只是盯着雪白的泡沫消失殆尽。
港口酒吧本就鱼龙混杂,他这样的打扮并不突兀。
至少他等的人比他夸张多了。
爱德蒙看着带了狂欢节面具大喇喇在对面坐下的人,微不可见皱了皱眉。
这个人还带了发套。
确定暗号后,对方满不在乎把一本护照推了过来。
——威尔莫勋爵。
爱德蒙倒没想到还是一个有爵位的身份。
似乎是他一直没说话,对面的人先开口了,漫不经心,仿佛一点都不在乎这笔买卖能不能成功。
“放心吧,是真货,到手后我还废了大功夫查了下,所以这货搁了半年才出手,不然还轮不到你呢。”
“本人早就换了新的身份名字,在美洲淘金死了,在英国也无亲无故,看你开的价,肯定还得起这名字后头的钱,你甚至还能去英国过把当勋爵的瘾。”
“至于来路,绝对没问题,杜朗知道吧,我老大,他手里出来的货。”
来人拍了拍胸口,说得信誓旦旦,意大利语里有很重的马赛味。
爱德蒙倒没怀疑过他说的话,会亲自到这里,很多东西他都已经查证清楚了。
他也不废话,很干脆把早就准备好的钱夹推了过去。
似乎干这一行的,都能靠手轻松感应出地中海流通所有货币的纹路,面具接过去后也不看,只伸手清点。
他接连数了两遍,对这个大大咧咧的人来说,已经很不寻常,数完后,他吓了一跳。
这还是面具自进来后第一次有这么大反应,有一缕红色头发从面具后滑了出来。
“先生,您给多了。”
面具站起来,沉声说,将钱夹推回去,“这是我们商定的两倍,您这样做,我只会觉得里面有什么蹊跷,反而做不成买卖的。”
爱德蒙冷静道:“其中一半当然是买这封护照,另一半是为了向您买一个消息。”
面具没动,试探问:“什么消息。”
“您刚刚说,您的上头是杜朗?”
“不错。”
“我听说,他已经完全掌握了马赛的红|灯区,既然这样,他当然会有无数消息,毕竟嫖|客是很没有戒心的。”
“那看来您是要查一个人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马赛市长家住进了一位客人。”
听到这里,像是终于被说动了,面具又腾地坐了下来。
他交叠双手,语气带着调侃:“我知道了,你是说那个英国人?他确实常常来,这年头这种傻子可不多了,谁都能轻松记住他,我只是帮他带路,就拿了不少小费和好处呢。”
——居然打听到他头上来了?
“看来我们说的是一个人了。”
——傻子?那是善良。
两个人心里同时冷笑起来。
“所以,您想知道什么?”
“我听说,班纳特先生在那条街每晚都和同一个姑娘在一起。”
杜朗:“……”
哦,不好意思,我就是每晚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