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月看着黑黝黝的地洞,底下传来好像是吵架一样的声音,略有一些迟疑,老实说不是很想下。
有一句话说的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不论是鼠相魏无邪的地下精舍,还是龙相嘲讽君和娜迦的地下龙窟,都在深深的地底,归霞山庄那个能看到湖水的地下室也在地底下,而她其实并不喜欢往深黑幽暗的地方去。
说来也奇怪的很,邀月曾经是个冷静决绝的人,可是自从陷入爱河,脑子就不太灵光了。
想起当年婳凤说的话——女子的爱情是要用聪明的头脑作为代偿才能得到的。太聪明的人,恐怕就无法享受俗世爱情的甜蜜了。
她觉得现在自己就在付出代价。
邀月抿抿嘴,决定不承认自己变笨了。
花无缺是个果断下决定的人,看到她不想下,直接了当说:“那咱们就不要下去了。”
话刚说完,他两脚就把旁边的泥土踢了回去。
底下的声音就很清晰了。
“哪个龟儿子往老子头上倒泥巴?”
这声音很有一点熟悉啊,带着川蜀一带的口音,李神医好像就是那附近的人。
邀月摇摇头问:“底下是人是鬼?”
“是鬼也不能往头上掘土啊?”
花无缺微笑:“前辈,是晚辈失礼了。只是不知道你们怎么跑到这里的。底下又是什么?”
“这么好奇,怎么不自己下来看看?”
花无缺已经听出来,另一个人的声音,自然就是燕南天,只是他的声音里也带着焦躁懊恼,像是陷入了什么极困难的境地里,烦躁得很。
他的好奇心终于被勾了出来,看了邀月一眼,说:“你别下去了,我自己去看看。”
邀月一开始点了点头,她对他有极大的信任和信心,花无缺现在的武功已臻化境,而他的外表又如此年轻,英姿勃勃,两厢结合,会让初次见面的人产生误解,放下戒心,整体来说,这个状态对花无缺更有利。
谁知道花无缺刚一下去,就长长叹气了一声,仿佛有许多无奈地说:“两位前辈,你们怎么不提醒提醒我?”
燕南天咳嗽一声,李神医却有点幸灾乐祸:“咱们在你家这怪异稀奇的地方吃了亏,上了当,自然是想知道江家自己人是不是也会上当呢?”
看来和花无缺完好无缺下去,把他们救起来相比,李神医更喜欢看到花无缺也中招。
事关男人的尊严,都搞不定这个局面,大家都平等一样了。
邀月越来越好奇了,况且花无缺还在下面,哪怕让李神医和燕南天在底下长相厮守,花无缺怎能留下陪他们?
花无缺掌力拓开的其实并不是很规则的洞口,像是原先曾经有一个蛇形蜿蜒的通道,年深日久被土壤盖住而已。她虽决定这地方有点脏,但还是小心翼翼顺着洞口往下滑了两步,头朝下,而非花无缺刚才那样,脚朝下,整个人刺溜就下去了。
她慢慢从洞口里探出头去,身上白衣仍旧纤尘不染,因料子特殊,纯白带些闪光的底子,洞底不知道是什么山石储备了幽幽暗暗的光,在这光怪陆离的光影里,她的黑发如同自有生命,飘摇着从洞口先行出来,燕南天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看着她如同从土壁上长出来的美女一样,心里也开始发怵。
她眼睛很亮,周围看了一眼,就见到洞口下方是一块不大的池子,仿佛人工雕凿而成,四面都是突起,只有中间一大块乳白色的液体,乍一看像是牛乳,仔细看又像是石灰,三个人都站在池子里,似乎没法子出来。
邀月从半空中探出头,再缓缓伸出一条细长的手臂,这般曼妙姿态,简直如壁画上的飞天一般,她把手递给花无缺,花无缺只借用一拖之力,总算从古怪池子里脱身出来。
说来也奇怪,他重新站到地面上,身上腿上却并没有那乳白色的液体。
他回到地面上,刚才那种站在池子里的古怪感觉顿时消失。
那是一种很畅快很舒服的感觉,就像是返回到了生命中最初的部分,极致的最初,母亲的肚皮之下,zigong以内,这水就像羊水一样,暖暖舒适,把人包裹起来,带着一种懒洋洋的惬意。
他一上来就知道燕南天和李神医在这水里呆了好多天,为什么只是在底下说话,却并没有大叫救命,或者是疯狂自救的原因。
舒服。
邀月整个人如同成了精的美女蛇一般,缓缓从洞口飘了进来,燕南天的铜铃大眼忍不住望向顶上的壁画。
这江家老宅的地下区域真是奇怪,和四壁崎岖不齐的样子相比,顶上是非常光滑的半圆形,全都画着壁画。
燕南天是个粗人,一开始完全懒得看,后来和李神医被困在这里十几天,奇怪的很不饿也不渴,人飘飘然的也不着急出去,但是终究有一点无聊,他和泡温泉一样靠在池壁边,仰头望着上面的壁画。
那壁画的笔触简单到质朴,带着点小孩儿随手涂鸦的效果,不过画的简单,越容易让人看出来这是什么。
第一幅图是一群人跪倒在地,头顶上是一个大圈,燕南天看了好几天,终于明白过来,那个大圈不是一块大饼,恐怕是……太阳吧?
第二幅图就很诡异了,和刚才邀月进来的样子一模一样,一个女人像条美女蛇一样,从一个石壁里探出半个身子,简单的三条线是说她满头黑发飘散的意思,那石壁看起来就是石壁,连一点缝隙都没有。
第三幅图像是一个更古怪的画面,很多小人儿抬着一个小人儿,像是举行葬礼,生老病死而已,这是常事,但是画面上的所有小人儿的脸上,都带着笑容。
小孩儿涂鸦一样的画面就是优秀,能让燕南天看出来大家都在笑,像是在庆祝什么喜事一样,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嘴画成了一个向上的弧线。
画面里每一个抬着人的小人儿在笑就算了,连被抬起来的那个小人儿也在笑。
燕南天觉得这画简直像是在骂人一样,可却画在修饰得整齐光滑的半圆形穹顶上,显然是很认真的记录着重要的事情。
最后一幅画就更奇怪了,左边所有人载歌载舞,在一个小池子边上跳舞,而那个死掉的小人儿被泡在池子里。
右边所有人都载歌载舞,池子里的小人儿不见了。
燕南天觉得自己躺着的这个池子必然有古怪,但他浑身上下懒洋洋,一点都不想动弹。
邀月在江家老宅这个跟岩洞一样的地下室内转了一圈,突然发现花无缺的视线一直在往那个池子里走,就像是底下有什么妖怪在唱歌说话一样,他总忍不住要重新泡回去。
邀月忙拉着他的手问:“你不舒服吗,咱们还是先上去吧。”
花无缺却步履轻慢地往回走,他神智其实还很清楚,却忍不住想要回到那个池子里,因为刚才,他已经坐进池子里,看到了一些非常瑰丽美妙的东西。
天似穹庐,笼罩四野,黄昏时分的天空,淡淡的玫瑰红色的晚霞,霞光铺陈万里之遥,而肉眼可及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物体,那物体的表面绝不光滑,有着圆形的暗影,而它离自己的距离之近,几乎让人产生伸出手就能碰到的错觉。
花无缺的目光一直盯着天上,夜色即将来临的时候,仿佛无数个日落和恍惚间,他都这样抬头看着天空,等待着什么的降临。
邀月见花无缺一直都神色迷乱,干脆跳起来在他唇上咬了一口,这一下是真用力,顿时嘴唇上隐隐沁出一点血珠子来。
花无缺整个人突然清醒过来,说:“这地方真是古怪。我们尽快出去吧。”
燕南天意志力好歹超过了李神医,李神医整个人都糊涂了,仿佛是寒冬腊月滴水成冰的时节,浸泡在热气腾腾的水里。
邀月对他们俩是不会太客气的,一人赏了一个大嘴巴子,燕南天一向孤傲冷峻,被女人扇耳光,立刻脸色大变霍然起身,那些浓稠白腻的水似乎不会沾衣,一颗颗像是珍珠般从他衣服上滚落下来。
而李神医却迟迟不愿起来。
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最玄妙的东西。
忽而大地龟裂,地涌鲜血,成片成湖,那湖面色泽深沉如夜,陡然间,湖底的雪白伸展的枯枝白骨突然幻化成鲜红的莲花,一簇簇宛如有生命加持,从湖底肆意探头生长,湖面从星星点点的红,到铺天盖地的红,摇曳在晚风中,仿佛能闻到鲜血的味道。
李神医无法自拔地双手抠住池沿,死死不肯上来,哪怕邀月已经反复打了他四个耳光。
最后邀月也手累了,赌气说:“我又不是喜欢揍人玩儿的,不打了。”
燕南天目光奇异地看着她,他还真以为邀月曾经特别喜欢打人,喜欢见血。
花无缺毕竟是李神医的晚辈,还曾在他的医庐逗留,得了他的承诺,自然不便接替邀月的工作,他尝试着双手扣住李神医的腋下,想把他从池子里拖出来。
按理说花无缺的力气已经是惊人的大,但是居然没有拖动。
邀月说:“我猜,这池子里的水有点古怪,若是在池子里的人自己不想出来,恐怕是没法把他弄出来的。”
这就有些为难了。
李神医睁着眼,眼睛却仿佛透过面前和他大眼瞪小眼的燕南天,看到了很遥远的另一处。
这里是雨后的空山,他站在山的最高处,一路朝下延展无限的石阶宽阔,缝隙里生出许多碧青色的杂草,两边的高树上挂满了薄纱宫灯,鲜红色的灯光照亮了翠玉般的叶子,石阶的尽头是一座巍峨辉煌的巨大宫殿,整座建筑都是白玉砌成,仿佛九霄之上的琼楼玉宇。
而他已经看到了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的芳踪,她不过豆蔻年华,亭亭玉立,一身鲜红色衣裳,宛如湖面上秀美的红莲,盈盈的秋水双眸含笑看着他,仿佛时间倒转一样,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牢牢管住自己的嘴,绝不会透露给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字。
这个悲惨的开端由他起头,若是时光倒转,一切重来,他一定会好好的和她在一起,所有的事情都由他来扛,不给她任何转变的机会。
她永远豆蔻年华,永远年轻直爽。
李神医的嘴角挂着一抹神秘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属于他的最美好的过去。
不可能存在的过去。
那个漫天血雨的时间里,他眼睁睁看着邀月将长剑从一个人身体里拔了出来,一双冷酷的眼睛盯着他,雪白的绣鞋已经变成了鲜红色,她一步步朝他走来,李神医两腿颤抖,知道她是来取他性命的。
他该杀。
他绝望地闭上眼,不想和邀月的眼睛对上。
却突然听到了长剑刺入另一个人身体的声音,金属擦进骨节的声音,异常清晰可怖。
原来是一个人已经中了一剑,立刻俯身装死,但微弱的呼吸声还是被邀月听到了。
漆黑无边的夜空,一轮金黄色的月无比巨大,仿佛要从头顶降落下来,而邀月一脚踩住那人,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她眼神冰冷残酷,嘴角微微一勾,像是用欣赏的眼光看着这个又被补了一剑的人,怎么样慢慢死去的。
李神医知道,她即将走到自己面前了。
她就像是死之女神一般可怕,但是又美得惊心动魄。
那样鲜艳妖气的美,深刻烙印在他的脑海里。就像是十三岁的邀月带着二十多岁的怜星,第一次踏足药庐,一双眼清澈明媚宛如清晨凝在荷叶上的露水。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到底最想要看到谁。
是豆蔻年华的清纯佳人,还是在血海重生的绝艳女妖。
燕南天也开始轮他巴掌,因为没法把他从池水里弄出来。
他不敢用内力,否则李神医满口的牙都要被他打掉了。
李神医两边脸颊全红了。
他的眼睛仍然凝视着一个方向,闪着喜悦而神秘的光。
谁都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金黄色的月亮下,邀月突然笑了。
她狐狸一般精致锐利的眼睛里,含着无法形容的邪气和狂气,一步步朝他走来,然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开始和他rewen。
这个吻是如此深入,如此狂浪。
他沉浸在这里。这才是一切的原点。
若是从这一刻起,他能够告诉邀月,哪怕她是传说中每日杀千人的死之女神,他对她的爱仍然不变。
是的,他从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情。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
燕南天颓然放下手掌,不再打他。
三个人都是顶尖高手,在李神医断气的一瞬间,都察觉到了生命之火熄灭的声音,他的呼吸突然停止,胸口微弱的起伏也消失了。
只是嘴边一直残留着难以形容的神秘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