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历来都是棘手的难题受灾县往往与京城相距数百里灾民们沿路被其他州县的城门守卫驱赶打压,才不得不跋山涉水来到天子脚下。
都是些走投无路的人,唯一能安抚他们的方式,就是每日定点施粥。
虽然养活这点流民花费并不多,但这会导致流民常驻京城,张嘴等饭亦会导致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盗窃抢劫类案件激增,宵禁期间也只能任由这些流民沿街而坐,况且,朝廷也不能养他们一辈子。
所以,以往遭遇流民大批涌入京城的紧急事件朝廷多半会派钦差,领五城兵马司,以驱赶镇压的形式将流民驱赶至京畿外的州县入籍。
为了尽快完成差事、恢复京城治安安置好流民是次要任务才是主要手段,这导致大量流民最终不是被打死饿死,就是落草为寇危害其他州县治安。
方才徐阁老问韩皎,有什么“紧急应对之策”,就是因为这件事必须“紧急”处理完不能折腾太久,更不能给吃的让流民直接赖在京城,毕竟皇帝震怒,比流民闹事的后果严重得多。
事实上,此前历朝都没有妥善的应对之策,甚至有的朝代会直接用剿匪方式,杀戮充军。
所以,两个稍有经验的编修直接略过了安抚这个不适合细谈的话题,转而追究赈灾款,以及长远防范的策略。
此刻,韩皎居然愣头愣脑地提出“安抚流民”。
看韩皎这一副书生之气,定会提出定点施粥之类的“德政”,于是两名编修都沉默下来,等着看笑话。
韩皎神色认真地对徐阁老提议:“以臣愚见,户部首先得拨放半个月的赈灾粮食,定点给流民施粥。”
果然如此!
建议查贪官的那位编修是个急性子,闻言忍不住嗤笑一声,斜看向韩皎,同情又鄙夷地叹了口气。
另一名编修则不动神色,用目光鼓励韩皎继续讲下去,他早看不惯这个号称神童的庶吉士先后在皇子甚至皇上面前露脸,这回,韩皎总算暴露了无知的嘴脸。
徐阁老面色依旧慈和,却准确抓住韩皎话中机锋,耐心询问道:“半个月之后呢?韩大人有何良策恢复京城治安?”
韩皎朗声道:“无需半个月之后,臣估测,施粥的半个月内,足以将流民分批安置妥当。”
急性子的编修嘲讽道:“如何安置?都送去您府上安置吗?流民至少有四万余户!十万多口人!”
韩皎对他微微一笑,继续说完自己的建议:“臣听闻,圣上去年准备在京畿以南,增设一座皇家庄园。预计将在两年内建造完毕、并征召足够的佃农入籍。以臣愚见,如今刚好有数万身强体壮走投无路的农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不如干脆在武定州与滨州之间,增设一县,让这批流民就地入籍,依照每户人丁数目,分地开荒,免两年赋税。两年之后,这个新县的赋税,或可直入陛下的内帑。如此一来,一县之税收,远超庄园百倍,亦可免去工部建造新庄园的徭役劳力,因为仅需拨放一年的赈灾粮,流民便可自建家园。此外,依照流民自身意愿,有愿意遣返原籍者,可免赋税两年,并借一年的粮食,凡是参与修建当地水利堤坝的农户,可以劳力抵偿借粮,如此,也可省去部分修建防汛工程的费用。”
话音一落,文华殿里寂静无声。
两名编修惊愕地齐齐看向韩皎。
徐阁老依旧面带微笑,对着韩皎微微点了点头,却并未评价他的提议,转而询问两个编修:“二位认为,韩大人的提议如何?”
两个编修回过神,面色泛红。
一个编修先恢复了镇定,微笑道:“卑职认为,韩大人的提议或可一试。”
性子急的编修赶忙应和道:“卑职方才也想到了这个点子,只是从前无人尝试,风险也未可知,卑职不敢轻言。”
徐阁老神色慈和地朗声笑了笑,捋着胡子赞到:“好、好,老夫请三位来,原本并非为了解决流民之难。”
三人皆是一惊,目光疑惑地看向徐阁老。
不是请他们来出主意,那请他们来作甚?
徐阁老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下了早朝,君上召见老臣,亲口称赞翰林院庶吉士韩皎实乃可造之材。君上有意破格擢韩皎任翰林编修,特命臣亲自考察其有无胜任之才。是以老夫召见了三位才子,以时事拷问,是为了考察诸位着眼点是否能切中要害。”
两名编修满面惊愕,皇帝居然亲口提议让韩皎破格成为编修!
依照规定,庶吉士要任满三年散馆,考试合格,才能正式留在翰林任职,其余庶吉士会被分派各部,从基层官员做起。
而韩皎任庶吉士还不满半年,竟然免除考核,被皇帝点名,破格提拔,如何不叫人妒火中烧!
这次提拔,并非是韩皎找靠山走后门,而是因为此前一篇策论意外惊动了皇帝,此刻,韩皎又靠临场应变的实干能力,碾压在场两位编修。
徐阁老笑道:“考察已经完成,二位编修大人认为,韩皎能否胜任编修一职?”
已经得知,韩皎是被皇上看中,急性子的编修连忙爽快称赞:“韩大人的应对之策,令卑职心悦诚服,若是让这样的有才之士居于下寮,卑职便无颜留任翰林了!”
另一名编修也赶忙表态:“卑职附议,韩大人理当升任编修一职。”
韩皎松了口气,原来徐阁老突然召见,并非专程为他设局,而是皇上的意思。
没想到,日理万机的皇帝至今还记得他这么个小人物。
没了预想中的危险,韩皎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在经历怎样的巨大机遇。
直接升任翰林院编修!
这不就是免去三年实习期,直接入朝为官吗!
依照常例,殿试一甲前三名,才能直接成为翰林院正式工,也就是状元榜眼探花那三位学霸的特权。
剩下通过馆选的进士只能乖乖做满三年临时工,结束实习期后,还有一次考核,俗称“散馆”,成绩合格才能成为正式工,录取率比殿试还低。
所以说,翰林院虽然官品低,却是官场最有前途的部门,民间甚至把翰林院的官员们称作“储相”,毕竟内阁大臣皆是翰林院出生,很少有特例。
大楚历史上,不满二十岁成为翰林院正式工的,总共只有两个人。
一位是隆裕年间考中状元的十五岁神童李庆春,距今已有两百多年,都变成民间传说了。
另一位则是十七岁高中探花的神童李承骁,也就是当今内阁次辅李阁老。
此刻,韩皎有机会成为大楚史上第三位不满二十岁的翰林院正式工。
别提多激动!
只是不知道徐阁老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这老头脸上的温和笑意怎么不见了?
是不是要开始绝地反击,对他的方案疯狂挑刺了?
早知道这是来自皇帝的考验,韩皎就琢磨出更详尽周全的抚民方案了。
能不能再给一次机会?
他要写策论,三万字策论!把流民每一根手指头都安排妥当,不但省钱,还要给皇帝爸爸挣钱!
徐阁老神色严肃地注视着韩皎,沉默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沉声宣布:“恭喜韩大人,即日升任翰林院编修。从今往后,朝中要务,都仰赖诸位同舟共济了。”
韩皎感觉周围仿佛满是刺目的烟花升空绽放,激动得不由自主站起身,才想到这里不是颁奖典礼,只好顺势对徐阁老行了一礼,感谢他的赏识信任。
另外两个编修一改鄙夷神色,满脸讨好地起身,对韩皎拱手称贺。
考察结束后,徐阁老单独留下韩皎,与他详细探讨安抚流民的具体规划。
大致商议妥当后,徐阁老询问韩皎愿不愿意兼领临时监察抚民的职责。
一听这话,韩皎瞬间恢复了沉默,又如最初一样,只微笑注视着徐阁老,不说话。
徐阁老被这谨慎过度的毛头小子逗笑了,摇头叹道:“老夫欣赏你的应变能力,所以想让你参与安抚工作,没有正式职位,不会登记在册,抚民事务出任何闪失,都会有其他官员负责。”
韩皎这才欣然应允。
都快在翰林院闷得发霉了,好不容易等到个能为受灾百姓做点实事的机会,韩皎巴不得一展身手,只是这机会是徐阁老给的,他不得不谨慎应对。
差事交待完毕后,徐阁老就请他回翰林院忙去了。
韩皎起身作别,转身的瞬间,徐阁老却忽然笑了笑,自言自语呢喃了一句话。
韩皎耳朵灵,隐约听清了他说的话
“好小子,当得起燕王对你的赞誉。”
离开文华殿之后,韩皎走路都是飘的。
回到翰林院,事情很快传开了,不断有同僚恭贺道喜,韩皎根本无心应酬,还要忍着不笑出声,真是太难了。
直到下午,韩皎从巨大的惊喜中缓过神,才察觉有什么不对翰林院里跟他关系最铁的兄弟,怎么没来道喜?
韩皎伸长脖子看了看,发现周浩正挠着脑袋伏案发呆,似乎遇上了什么难题。
出于跟兄弟分享喜悦的心情,韩皎主动走去周浩身边,问他遇上了什么难题。
周浩叹息一声,小声告诉韩皎:“今儿我跟随侍讲大人去上书房,给皇子们讲解这一节”
他敲了敲书本上的内容,愁眉苦脸道:“快散学的时候,九皇子突然吩咐我,将这一段内容举例为他详细阐述,我我当时太紧张了,九皇子这是头一次向我请教学问,我引申的典故似乎不太恰当,恐怕说错话了。”
韩皎满面春风的笑意顿时凝固,目光凉飕飕地注视周浩。
周浩被他的眼神看得一激灵,紧张道:“怎怎怎么了?很严重吗?殿下会因此生气吗?”
韩皎面无表情地反问:“殿下向你请教学问了?九皇子殿下?九、皇、子?”
周浩一脸茫然:“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韩皎无所谓地摇摇头,安慰了两句便走了。
心里却满是质疑。
为什么咸鱼ss突然这么好学上进了?
居然向庶吉士请教学问?
韩皎参与辅导这么久,还从来没得到过ss的垂询。
有什么了不起。
反正现在升官了,以后用不着辅导皇子功课,ss爱问谁就问谁去,跟他无关。
这么心想着,却更不服气了。
臭弟弟为什么没请教过他!
是不是看不起他!
是不是!
散班的时候,韩皎刚走出翰林院,就瞧见南三所的太监正等候在门外。
太监一见到他,便笑脸迎上来道:“韩大人,殿下请您去蹴鞠场一聚。”
一刻之后。
太监快步跑回蹴鞠场,回禀正在练球的三位皇子:“韩大人说他公务在身,脱不开身。”
奔跑中的谢夺一脚踩住球,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太监。
大楚第一蹴鞠高手第一次惨遭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棉花先生:曾经有一个神童摆在你面前,你没有珍惜,居然去请教神童的同事,还想看我小鸭子挥手?没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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