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回到家,一踏入厅堂,就瞧见老爹端坐在正北圈椅里,双目囧囧注视他走进门。
母亲本来在一旁陪弟弟嬉闹,见韩皎回来,神色立即严肃起来,弯身抱起阿墨,走去后堂了。
韩皎一愣,这阵仗很像是他捅了什么大娄子,父亲准备家法伺候的节奏。
“爹?”韩皎茫然喊了声,都没敢落坐,老老实实站在韩老爷面前,预备听训。
“九皇子的事情,怎么不跟家里说?”父亲神色严厉地开门见山。
韩皎一脸惊讶。
这件事居然都传去大理寺衙门了!
官员们的八卦程度真是突破了他的想象。
“噢,这已经是前日的事了。”韩皎尽力表现淡然:“说了怕您和娘担心,这事儿在圣上那里已经说明白了,儿子不担责。”
“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就打算这么瞒过去?”韩老爷满脸难以置信。
他总觉得儿子自从考中进士后,性情变了许多,他仔细观察了很久,又觉得儿子习性喜好并没有异样,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了,好像就是比从前成熟稳重了许多。
这么大的事情,居然是同僚们绘声绘色讲给韩老爷知道的。
换作从前,儿子绝不会如此淡定。
这小子虽然平日招摇爱逞能,当爹的却知道,儿子骨子里是孩子气的,受不住这么大惊吓,照说事发后,应该会一整夜要他夫妻俩陪着谈话压压惊。
可儿子居然没事人一样。
韩老爷跟妻子仔细回忆儿子这两日的反应,好在妻子细心,她想起事发当日晚上,韩皎脸色非常难看。
她还以为是儿子在外头受了气,不好意思跟娘抱怨,就只能随他去了,没想到竟然是这么大的事。
“阿皎,你是不是跟这个家离了心了?”韩老爷眼里满是失望:“是爹哪里叫你失望了?”
“爹!”韩皎赶忙走上前,单膝跪到父亲膝前:“您别乱想好么?就是因为事情挺大,我这不是怕吓着您二老吗?”
韩老爷一愣,心里一时又酸涩又温暖,低头看着儿子青涩的脸庞,嗓音梗在喉咙里,许久说不出话,半晌才低哑地开口:“阿皎,爹还健朗的很,这个家,爹扛得住,你不用这么快学着担事儿。”
韩皎眼眶一红,自打穿越后,一直横亘在心里的那道坎,忽然开始坍塌了。
他好久没跟父亲如此交心了。
有意无意的,他把上一世全家遇难的责任怪在了父亲身上,偏偏这个世界的父母和上一世太像了,如果不是长相不同,他几乎忘了两者之间的区别,所以,他也就把上一世对父亲的埋怨,不自觉地强加在了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对父亲一直保持着一定的心理距离,似乎是怕自己接近之后,又会渐渐被同化成和父亲一样的人。
上一世的惨痛经历,让他全然否定了父亲的性格。
可他否定父亲是这两年的事,把父亲当成英雄却是近二十年的事。
此刻父亲一句话,躲得远远的韩皎,又被拉回了父亲身边,成了个需要依靠的孩子。
“爹,您有时候就是扛得太多了,这个家您要扛,百姓疾苦您要扛,天理公道您也要扛,有时候顾着那头,就顾不了这头了。”
韩老爷怔愣须臾,似乎咂摸出儿子话语中的责备,蹙眉道:“你怪爹没照顾好你们母子?怪爹不收冰敬炭敬那些个孝敬?”
“没有。”韩皎否认,看着父亲比同龄人苍老的脸容,犹豫良久,斟酌开口:“咱家日子过得并不差,儿子是担心您肩上的公务担子太重了,一些能撒手该撒手的事儿,您总是舍不下。”
韩老爷目光惊异,沉默须臾,低声问:“牵涉燕王的案子你知道了?你娘跟你说的?”
韩皎一愣,没想到无意间,把父亲的心事诈出来了。
牵涉燕王?
这时间点,那不就是杀良冒功案么?
爹怎么会为这事操心呢?
韩皎心里一转,登时变了脸色,缓缓站起身,低头看着父亲:“爹,您不会是想把这案子直接捅上去吧?”
杀良冒功案是大事,牵涉三法司,他爹也是办案人员。
原著里,这案子本来已经被徐阁老压下去了,但燕王还处在耿直刚正的少年时期,坚决要彻查。
刑部及大理寺有几名正直官员挺身而出,然而不等证据查出来,就被那名罪将的背后靠山倒打一耙,全部弹劾入狱了,燕王也因为此案,被皇帝疑心。
韩皎原本不打算在这棘手的案子上露脸,可如今,看父亲这反应,他很怀疑父亲就是那几名炮灰官员中的一员。
父亲见他竟然知道此案,便缓缓站起身,踱了几步,沉声道:“辽东边防已经不堪多言了,徐阁老想方设法安插几位良将撤换重要关口的将领,可那赵亮,为了保住军职,屠村冒功,他竟然敢!你说他仗的是谁的势?辽东那几个指挥佥事,乃至总兵,各个都是这副嘴脸!圣上被蒙在鼓里,下头的人不敢动他们的靠山,边防守军,快要烂到骨头里了。”
韩老爷转过头,看见儿子惨白的脸,忙收敛忧虑之态,苦笑道:“这些事,你不懂,不说了,饿了吧……”
“爹!”韩皎一步走上前,急道:“您万万不能插手这个案子!徐阁老让怎么办,咱们就怎么办,光凭一个小小指挥佥事就能扳倒李阁老的话,徐阁老就不可能忤逆燕王的意愿,执意要压下案子了!”
韩老爷一惊:“阿皎,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韩皎紧张地想了想,小声道:“朝廷里哪有不透风的墙?您想想,连我都听到了风声,那位李阁老就更不用说了,说句难听的话,您院里同僚之中,就有多少人上赶着给李阁老通风报信,这出头鸟,咱可万万当不得。”
韩老爷皱起眉头,背过身,淡淡道:“这次不出头,就不知有没有下个机会了。”
“这次也没有机会!”韩皎快步绕道父亲跟前,急切道:“燕王决意彻查,能算是扳倒李阁老的机会吗?那得看当国者是否愿意彻查!齐宁关大捷的邸报早就抵达两京十三省了,朝野上下一片颂圣,这案子谁能翻得动?”
“正因为皇上被蒙在鼓里!”韩老爷厉声道:“我辈食君之禄……”
“就该思君之忧!”韩皎打断父亲的话:“旬月之前,李阁老力排众议,为皇上重修江南的行宫,这时候,别说他手里的人犯了事,哪怕是他自己犯了死罪,皇上也会替他压下去,爹,您可不能把悬崖当成机遇,闭着眼睛往下跳。”
韩老爷被儿子一席话震住,打量许久,喃喃道:“阿皎,你才方踏入官场,怎么就变得……”
“孩儿的心没有变。”韩皎目光坚定地望着父亲:“只是前日经历了那场生死之劫,陡然领悟了一些道理。常言道,善百世者不拘一时之过,爹若是真想要肃清朝野,更应当看清时局,伺机而动,不要做无畏的牺牲。”
“阿皎说得对!”母亲的嗓音忽然从门后传出来。
父子俩转过头,就见韩太太神色恼怒地掀帘子走进厅堂,埋怨地瞪丈夫一眼:“连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偏你这榆木疙瘩不明白!你自个儿要撞南墙,没人拦着你,我阿皎阿墨不能叫你拖累了!”
事情毕竟危及妻儿安危,韩老爷不敢跟妻子争辩,默不吭声回房了。
韩皎还想追上去说明白,却被母亲拦住了。
“娘晚上会跟他说的,你别操心了,饿不饿?娘今儿做了你爱吃的扣肉。”
“这都三天了,怎么还肿得这样厉害?”六公主蹙眉看着太医给九弟伤口上药。
纱布都沾在伤口上,揭开的时候,六公主闭上眼不敢看,不觉鼻子一酸,忍不住又开始哭起来。
“别哭了姐。”谢夺眼睛盯着纱布,面无表情地劝慰:“太医说了,七日后会消肿。”
姑娘家的委屈总是越哄越来劲的,一听这话,六公主“嗯嗯嗯”的哭得更厉害。
谢夺无可奈何地转头看向六姐,严肃道:“实在要哭,能不能轻柔点?哪家姑娘哭起来跟汉子似的糙嗓门,外头听见了,还以为是我在哭,我的脸已经不够丢的了。”
天生粗嗓门的六公主顿时收了眼泪,暴跳如雷,又开始车轱辘抱怨:“这几日姊妹几个谁不替你掉干了泪?现在晓得要脸面了?你小子平日看着挺机灵,抄篇策论还挑个神童的来抄,你实在不想写了,哪怕找咱姊妹……”
“我谢谢你提醒我三天了姐。”谢夺一双凌厉眼瞳注视着六公主:“弟弟已经有自知之明了,绝没有下回。”
六公主还是忍不住埋怨:“要脸就别心软啊,就为了个不入流的小小庶吉士,你要是不逞英雄,能被打成这样?”
谢夺绝望地闭上眼,仰靠在圈椅里。
这两天不断有翰林院的官员来南三所求见探望,一个个如丧考妣般抹泪啜泣,感念九皇子仁德。
为了一个庶吉士挺身担责,这件事,让九皇子爱才之名传遍朝野,可事实上……
“我,真的,没有,逞英雄。”谢夺闭着眼睛沉痛道:“父皇问的时候,我一口咬定是几位侍讲一起指点我写出那篇策论,没想到那小子一见到父皇,立即跪地承认策论是他写的,我还怎么推卸责任?总不能说是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抄的吧?”
“你可以说是他主动写好,送来暗示你抄的啊。”
“抄都已经抄了,拉上个小庶吉士一起死,没什么意思。”
“你已经拉上人家一起受罪了。”门外忽然传来谢靖的嗓音。
六公主转头看去,就见谢靖和谢安兄弟俩快步走进来。
“韩先生昨日躲在上书房外等你,险些被三哥揍了!”谢安一进门就急着报信。
谢夺侧头看弟弟:“等我作甚?”
“他好像要给你送药。”谢安坐到一旁圈椅里,回忆昨日的情形:“韩先生好惨的,为了在上书房外等你,还假装荷包丢了,四处找,结果被三哥一摸袖兜就找到了……”
想象当时的情形,谢夺猝不及防被逗得笑了一声,胳膊一抖,正在上药的手戳着了药勺,本能一抽手,疼得龇牙咧嘴低下头。
“唉你别乱动呀你!”六公主吓得站起身。
“你还笑呢九哥!”谢安嘟囔道:“韩先生好可怜的,三哥骂了他一顿,还把他那包药扔了,先生又去捡回来,宝贝似的揣回怀里,好生气的样子……”
谢夺一抬头,问谢安:“骂他什么了?”
“骂韩先生沽名钓誉给你献殷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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