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方颉下意识地开口,刚说了一个字,又立刻停住了。
有一个瞬间,他想把自己和江知津的关系说出来,但他不知道周龄会是什么反应。
周龄因为信任才把自己交给江知津,如果这个时候自己说自己和江知津谈恋爱了……
周龄会是什么反应,方颉不敢保证。
周龄此时才察觉他情绪不对,看了他一会儿,笑意慢慢淡去,微微皱起眉头道:“怎么了?”
“太突然了。”方颉沉默了几秒,道:“我在江知津那儿待得挺好的,你突然说要我回来,我……没准备好。”
方颉接着说:“当初打了个招呼就把我送到江知津那儿,现在打个招呼又让我从他那儿回来,这样对江知津不太公平。”
“这是什么逻辑?”周龄莫名其妙。
“我知道小津帮了我们很多,所以妈妈才说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他才好,也一直把他当成亲弟弟,所以才让你早点回潮城。当初把你送到绍江实在是没有办法,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所以现在事情解决了才让你赶紧回来,别再打扰人家了,不对吗?”
对,如果说方颉和江知津还是去年九月份方颉刚到绍江时的那种关系,当然对。
到现在他们不是临时监护人和邻居姐姐的儿子,是男朋友。
方颉吐了口气,心里有点烦躁,耐着性子道:“江知津知道你的打算吗?起码要告诉他一声吧。”
“到时候当然会告诉他。”
周龄这回是真的有些诧异了,她端详着方颉的神色。
“你是不是舍不得小津啊?”
方颉抿了抿嘴,没说话。
周龄今天也就是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没想到方颉的反应居然这么大。她心中疑惑丛生,莫名掠过一丝不安,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只能安慰自己两个男孩子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关系好舍不得也正常。
“行了,离出分报志愿不是还早吗,到时候再说。”
周龄顿了顿,开玩笑道:“小津这么大了对象都没有,还要照顾你一个半大小子,可别耽误人家了。”
直到周龄已经去说别的了,方颉都没再说话,整个人都有点懵。
他想过自己上大学了以后,估计上学的时候会有一段时间和江知津见不了面,但还有有假期,比如五一、国庆之类的,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但他没想到周龄会突然让他回来。
方颉躺在床上叹了口气,扯过捂住脸。
其实平心而论,周龄说的也没错。家里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方颉也已经高考完,本来就只是借宿借读,现在该回家了也没什么不对。
但现在方颉在和江知津谈恋爱,不想,也不太可能和对方分开。
出柜好像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但自己的妈妈刚刚离婚,方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开口讲江知津的事。
太难了。
方颉十八岁的生涯里面对过无数考试,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糟心过——就像是拿了一张试卷,已经写满了答案,确不知道对错,也不知道这张试卷交上去以后会发生什么。
他不担心自己,但是很担心江知津。
虽然是自己追的江知津,但但是到时候估计没人会在意谁先挑头,江知津承受的压力会比自己更大,非议也会更多。
和小十岁的、借宿在自己家的同性小孩儿谈恋爱,光这几个字,就足够让人戴上有色眼镜看江知津了。
方颉想起来江知津刚发现自己喜欢他的时候,连着避开了好几天,不和方颉打照面,后来聊也见过骂也骂过,动不动就说要抽人……
方颉笑了笑,又有点难受。
江知津当时压力应该挺大的。
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他看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多,江知津估计还没睡。方颉点开微信看了一眼,聊天停留在上次回家时和对方的那几句话。
方颉干脆给江知津打了个电话。
江知津今晚没去雲七,昨天绍江温度突破了新高,江知津吹了一晚上的空调忘了关,以至于第二天一起来,大热天的他居然有点感冒了,嗓子又疼又哑。
方颉电话发过来的时候江知津已经在家里躺了一天了,刚下定决心走出门,去小区门口药店买了一瓶枇杷膏。
看到来电显示,江知津犹豫了一下,先拧开手里刚买的矿泉水喝了两口,才接通电话。
电话一接通,方颉先喊了声江知津,“吃饭没?”
“都几点了,夜宵都能吃完一轮了。”江知津说。
虽然江知津已经提前润了润嗓子,但一出声方颉就听出来不对劲了,方颉皱了皱眉,问:“你怎么了?”
“空调吹的。”江知津在心里叹了口气,“感冒。”
“……你可真行啊。”绍江现在估计日均35c,江知津能把自己给吹感冒了。方颉有点无奈:“用去医院吗?”
“不用,我自己买点药就吃了。”
方颉一猜就透:“懒得去是吧。”
“觉得现在隔得远我抽不着你了是吧方小颉?”
要是平时这时候方颉应该乐了,但今天和周龄的那通谈话让他有点笑不出来。
确实隔得太远了。
因为这个,方颉稍微有一会儿没说话,江知津等了几秒,笑意稍顿,“怎么了,想我了?”
“有点。”方颉说完,忽然问:“当时我跟你表白的时候你是不是挺为难的。”
“你刚知道啊。”江知津说,“当时我是真想抽你了。”
方颉边笑边问:“那你最后怎么答应了?”
“怕打击到十八岁纯情高中生的初恋。”
方颉:“……”
江知津笑着进了小区,嗓子依旧有点疼,他轻轻咳了两声,才慢慢道:“还因为我确实挺喜欢你的,行了吗。”
方颉没说话,抬起手臂遮住眼,闷声笑了一会儿才开口:“这次我估计要在家待久一点。”
“刚高考完,我妈又刚离婚,我担心方承临那边再惹麻烦,我在家的话至少能帮帮我妈的忙。”
江知津顿了顿,答:“知道了,好好在家待几天。”
当天和周龄的那通对话,还有周龄让自己回潮城的事,方颉暂时没有和江知津说。
说了没有用,反而给对方添麻烦,按照江知津那种爆棚的责任感和对周龄的歉疚心,到时候估计又要想办法在方颉之前解决问题,反而把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方颉不想那样。
这几天里方颉就抽空出门见了趟祁向,一起吃了顿饭。
祁向看起来考得不错,趁着成绩还没出来准备出去旅游一趟,庆祝脱离苦海,还问方颉要不要一起去。
“我等等报志愿以后吧。”方颉说。
祁向一点就透:“和你对象是吧?”
“嗯。”
他挺想和江知津出去玩一趟的,到时候问问江知津想去哪儿。
祁向看着方颉,犹豫着开口:“你妈还不知道你的事?”
方颉摇摇头,“想和她说,一直没找到机会。”
祁向神色复杂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话。
和祁向吃完饭,回去的路上时间还早,刚好是下班高峰期,方颉打了个车,一路上堵车堵得半死不活。
前面又是几十米长的车龙,司机按了按喇叭,不麻烦地抱怨了一句“每次一下班,一院这条路都堵死了,广播里天天说要拓宽要分流,喊了一年多了没见动静……”
方颉闻言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
道路旁不远处的那栋离得最近的高楼是住院楼,上面挂着一个巨大的红色十字,在黄昏时显得无比醒目。
潮城一院。
方颉猛然想起,方承临和那个女的的儿子就在这个医院。
周龄说这次方承临突然松口离婚,是因为医院里的那个孩子不太好。匆匆回来签离婚协议的时候,方承临身上也全是消毒水味……
方颉看着对面的楼,挺久没说话。
直到司机十分钟后又慢腾腾的窜出去两米,正在骂娘的时候,方颉突然开口了。
“麻烦你前面找个地方停车吧。”方颉说。“我有点事。”
等付钱下了车,方颉站在原地,盯着那栋高耸地住院楼看了很久,才朝着住院楼走去。
等走到住院楼的楼下,方颉停了下来,半晌没动。
夕阳已经沉了一半,落日的余晖洒在建筑上,看起来朦胧又柔和,如果不是那个巨大的红十字,很难看出这是医院。
他不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要下车,他也不太可能现在去看看那个小孩儿。不说别的,万一遇到翟菀,对方精神状态不稳定,估计会觉得自己是来挑衅或者给她儿子下毒的。
但此刻他又无比清晰地认知到,那栋楼里有个七八岁地小孩儿,是他爸的私生子,白血病,正在等着骨髓移植。
对面楼有不少病房亮着灯,一盏接着一盏,看不清里面的人。楼前的小花园里走不少穿着病号服的人正在散步,有的被人扶着,走的自己一个人慢慢悠悠地围着花坛绕圈。
那个小孩儿估计不会下来散步,太危险了。
方颉对他不可能有什么兄弟情,也谈不上憎恨,周龄说对方或许不太好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会儿——这可能也是他现在站在这里的原因。
但是也就这样了。
方颉又站了一会儿,最终深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去,还是转身准备离开。
鉴于刚才打了个车速度还不如自己走,方颉准备先穿过这条街,去前面坐公交。
他刚往路口走了几步,迎面居然撞见了方承临。
方承临左手拎了一袋东西,看起来是饭盒,右手举着手机正在打电话。他往前走了几步,一抬眼也看见了方颉。
方承临先是明显地愣了一下,对着电话那头匆匆说了几句就挂断,大步往方颉这边走过来。
方颉站在原地没动,直到方承临走到面前。
“小颉,你怎么在这儿?”
方承临看了一眼医院的方向,神色有点异样,忍不住道:“你是来——”
“祁向找我吃饭。”方颉打断他,“就在旁边,刚吃完。”
“……哦,哦。”方承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指了指手里的东西。
“我出来买点饭菜,你弟……安安,实在吃不下医院的饭菜了……”
方承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方颉的脸色,慢慢道:“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翟菀今天不在。病房里就他一个小孩儿,平时也没什么人和他说话,如果你去……”
方颉刚才复杂的情绪瞬间消失殆尽,只觉得好笑。
有时候方颉觉得方承临真的挺神奇的。
他能把一切事情说得理所应当,包括问亲生儿子要不要去看看私生子这种问题,好像你不答应他是你的不对,你错过了一个培养兄弟感情的机会,严重点可能影响到世界和平……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方颉问。
方承临的话突兀的断在半中央,他看着方颉,面上似乎有些难过,确还是开口道:“爸爸错了,不该说这个。”
“只是他最近病情反复得很厉害,再过一段时间,我可能会带他出国看病,到时候……”
到时候估计想见也见不着了,方承临应该是这个意思。
方颉快被气笑了,但因为方承临前面那句话,方颉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发火,只是点点头问:“出国?翟菀也去吗?”
“去吧,她不能离开安安,而且我们已经……结婚了。”
两个星期前离的婚,现在方承临和翟菀已经结婚了。
速度挺快的。
方颉“哦”了一声,不意外,要不是时机不对,他都想和这两人说句“恭喜”了。
毕竟躲躲藏藏这么多年。
那头的方承临还在检讨:“我也知道这么快结婚对不起你和你妈,但是翟菀的情绪已经非常不稳定了,安安那边也真的不能再拖了……”
方颉烦躁感更甚,甚至想和方承临说“你家的事用不着和我解释”,但接下来,方承临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艰难地接着开口。
“如果再没有合适的骨髓,综合来看,用脐带血好像成功几率更大。”
新生儿脐带血。
方颉猛然抬头,死死盯着方承临。
他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觉得荒谬可笑,紧接着怒气一瞬间被点燃,直冲头顶。
“你们疯了!”
“我能怎么办,我每天都在托人问,各个医院,省内省外,国内国外,没有一例合适的配型。”
方承临看着方颉,他还不到半百,头发几乎白了一半,看起来整个人颓唐又苍老。
“所有办法我都想了,只剩下这点希望了,我能说别管他了,让他去死吗?小颉,如果是你,你能怎么办呢!”
旁边已经有人看过来了,方颉管不了那么多,盯着方承临,语气冷硬:“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你出轨生了个儿子。你从来没有考虑过他来到这个世界上会遭受什么。现在你发现错了,又要用另一个生命来弥补这个错误,你和翟菀是人吗?”
方承临情绪也逐渐激动起来:“对,我出轨,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爸爸,我对不起所有人,但已经走到今天了,我不可能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扔在医院里等死!如果你以后做父亲有孩子了,就会理解我的感受了。”
“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一样不负责任。”方颉冷笑一声,“至少不会出轨生的小孩。”
“我难道现在不是在负责任吗?我在对他的生命负责任!”
“如果你对他的生命负责任,你就当初就不会把他生下来!”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这边看,方承临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方颉半晌没说话。过了许久之后,他眼中的激动又被痛苦取代,声音夜低了下去。
“小颉,你还太小了,你不懂。等你以后结婚有了孩子——”
“我不会结婚的。”方颉打断他。“我喜欢男的。”
方承临一愣,抬头看着方颉:“什么?”
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四周的光线暗淡下来,方颉的脸沉在阴影里,看不出神色。
平心而论,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对着方承临说这些挺不合适的。
这个情况不适合出柜,方承临也不是适合出柜的对象。
可方颉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怒火中烧,看着方承临,忽地笑了一下,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
“我喜欢男的,我是同性恋。听懂了吗?”
“所以我不会结婚,不会婚内出轨,不会在外面有私生子还觉得自己很负责任,也不会一会儿让亲生儿子捐骨髓,一会儿生小孩儿用脐带血——用不着拿你的那堆假设让我感同身受,让我理解你,没意义,还挺恶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