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十七岁拜入的沧澜。
他出生在月照红缨之国,从小贱命,克死了爹娘,前十几年过的浑浑噩噩,每日的精力全部花费在如何让自己能吃上东西、不至于饿死,夜里宿在哪里,不至于冻死在街头。
那时候看天,总是灰暗暗的一片,没有一丝亮光,日子每天过的也是无边无际的乏味。
他吃过路边的野菜、和野狗争食是常有的事,还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乞丐,因为沉默话少很不被待见,在乞丐里面也经常被针对。
不知道挨了多少次打、年年手上脚上生的都是冻疮,抠破了流出来的都是血,反复结痂,但是因为他的体质问题,这些疤几乎不会留痕迹。
熬过了人生的头十五年,后面的日子就好了些,无非其他,那时候尚且是沈氏当朝,三皇子大赦天下。
免徭役、轻薄赋,布善施粥,广厦天下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
当时人人都在赞扬三皇子,三皇子是月照皇后的嫡子,国姓沈,取诗自“月照横渠雪沾檐,江疏斜影浅映天”,名风渠。
他不识字,但是将这个人名却记得很清楚,每天在冻烂的手心里反复描绘,是这个人让他不用再露宿街头。
那时候每日都能领上粥,还能住在有屋檐的房子里,因为他年纪小,还每日格外的能领一颗油纸糖。
他攒了上百颗的糖,一颗也没有舍得吃,全部存了起来。
那个人的点滴善意,汇聚的却是山川河流,让他能够在风雨漂泊的凡世之间有所依存,不必每日拼尽全力再艰难的苟延残喘去活。
他无数次走在月照梦州的街头,想着若是哪一天,能够遇到那人就好了。
传闻三皇子生的貌美无比、性格温柔宽容,不知是多少梦州女子的梦中情郎,是无比风光霁月的存在。
然而上天并没有眷顾他,他从未遇见过那人。
后来沈氏并未当朝多久,不到两年政权变幻,前朝沦灭,三皇子不再涉尘,随仙人去了沧澜。
他没有什么目标,活了十几年不知自己今后该如何去过。但是在那一刻,或许是无数次在街边期待见到那人,或许是攒了许久的油纸糖塞满了瓶罐,他萌生出了追随那人去沧澜的想法。
那一夜他嚼碎了一罐的油纸糖,记住了嘴巴里的甜味儿,第二天,背着半张饼和破碗便上了路。
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仙门之测……但是他想试一试。
到了沧澜之后,幸运的是勉强通过了测试,同时听闻那人直接入了师祖门下,在沧澜里独辟了一指峰。
修仙之途漫长,年岁也非凡人可比,随着他们修为的提升,年龄只会越来越长,面上变化越来越不明显。
他在沧澜外门待了数年,听闻那人在四峰大选上一剑成名、享誉十四州,沧澜第一美人名动天下。
而他,即便入了沧澜,资质贫乏,待了数年依旧是在外门。
从未遇到过那人……不仅是没有机会……而是他根本没有资格。
不过他向来是决定做一件事之后就不会轻易放弃,已入仙门,便开始好好修炼,哪怕再苦再难,也会坚持下去。
他在外门的日子并不好过,孤僻话少,和同门甚少交流,久而久之,就是人群中被孤立的那一个。
白日里练剑、晚上练剑,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即便如此,他与那些弟子还是差了一大截。
若是实在受不了了,就一个人去后山待着,自己安静的休息片刻,去看沧澜云卷云舒的飘渺云姿和皓月千里。
休息完了就继续练剑,有时候会在那里的灵木上练字,若是开心就写个沈字,不开心写个渠字,过的不开心也不难过写个风字。
因为那时候他只会这三个字,一年下来不知道写了多少个沈风渠,不过幸好灵木每夜都会恢复如初,所以也不会有人发现。
那日他照常在灵木上刻字,身旁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人影,清澈动听的声音传来,“这字,是你刻的?”
他转过身来,对上一张平凡的让人记不住的脸,男子身姿如翡,眼里仿佛带着温和的笑意,嗓音动听的让人有一些恍惚。
那张脸配不上嗓音和身姿,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
他向来沉默寡言,并不怎么会说话,但是碰到有人问他问题,他还是会回答的。
说了答案后,男子又问他,“你喜欢沈峰主?”
喜欢倒是谈不上,感激倒是多一些,他开了口,“不喜欢,我只会写这三个字。”
这话听起来有些自相矛盾,只会写这三个字,还说不喜欢?
不过男子没有说什么,很快就消失了。
这只是一个他生活中的小插曲,他每日继续练剑,在后山上坐着刻字,日晒雨淋、风雨无阻。
剑练得不好,但是吃上了饭,刻一个沈字。
被同门欺骗陷入险境,没死,刻一个沈字。
下雨天的时候冻疮很疼,但是看不到伤疤,刻一个风字。
出去帮同门完成了给灵草施肥任务,虽然很脏,但是得到了他们给的两块下品灵石,刻一个沈字。
每到修为能有一点点突破的时候,总会被无形的力量限制住,刻一个渠字。
虽然有时候心情不好,不过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很知足的。
在沧澜里,他至少大部分时间都能吃饱饭、有住的地方,还能够跟着学习剑法。没有天分也没有关系,他坚信勤能补拙。
同时他也一刻都不能懈怠,要不断的努力,比别人刻苦十倍百倍。
又过了好一段时间,那个男子又出现了,问他刻的三个字都有什么不同的含义。
“沈字是开心?渠字是不开心?风字是平淡?”
他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被男子猜到了有些不太高兴,没管男子,继续练剑去了。
那名男子此后便经常过来,他不知道男子的身份,猜想应当是哪座峰下长老的弟子。
男子对他没有恶意,他也就没管那么多,两人似乎在后山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他一直练剑,有时候看一些符咒,那些字他都不认识,长老们也是不教字的,他只能自己反复的去看。
男子在一旁经常是睡觉,不知道干些什么,似乎是把后山当成一个小憩的地方,整天看上去很懒散。
偶尔过来指点他两下,他按照男子说的做了,就会轻松许多,他向男子道谢,男子眼里带着笑意,笑着说没事。
这般练习,总有坚持不住倒下来的时候,那天他从外面历练回来,身上受了些伤也没有当回事,反正是会自动愈合的,就继续拿着剑去了后山。
晚秋带着凉意,天上下着瓢泼大雨,他在下雨天的也经常来,但是都没有那天那么晕晕沉沉,雨幕模糊了视线,手臂抬起来剑都有些费力。
最后倒下去的时候视线都有些无法聚焦,只能看到远处似乎有个人影。
幸好有人发现……不然他可能一个人死在后山也没人知道。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温暖的房间里,他旁边传来清澈的嗓音,“醒了?”
他顺着看过去,是后山那男子救了他。
外面依旧下着雨,男子房间里很暖和,看着他道,“你自己身上伤多么严重自己不清楚,这样了还出去练剑?”
男子叹了口气,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小声说了一句,然后对他道,“你的体质似乎有些特殊,伤其实并没有好,但是会隐藏起来,以后记得不疼了再出去,不然只会越来越恶化。”
说着,男子指尖冒出来一簇白光,掀开了他的被子。
他低头看过去,身上那些陈年旧伤全部都烂了,有些在皮肉上泛黑腐烂,他轻轻去碰一下,刀剜一般的疼痛传过来,仿佛已经烂的深入骨髓。
“我已经帮你上过药了,你别碰,过几日应该就能好,这几日先别去练剑了。”
男子的声音传过来,他顺着看过去,有些不知所措,唇角微微绷紧,第一次有人对他这般的善意,他不知道要怎么去回复。
应该要道谢的,良久,他轻声说了“谢谢”。
男子眉目弯弯,看着他道,“你这小孩儿可真好玩,没见过你这么腼腆的。”
“不用谢我……你日日夜夜在灵木上刻我的名字,是块儿石头也要被你感化了。”
他听到了这个名字,好一会儿没有反应过来,然后眼底情不自禁地闪过一丝惊喜,情绪难得没有内敛,嗓音嘶哑,“你是……沈前辈?”
指尖攥紧被褥,带着些许小心翼翼,他又看了眼自己身上遍地的伤,感觉到有些难堪。
想了那么久……原来早就遇到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这人会怎么想呢……会不会看不起他。
毕竟这些伤有些一看就是被人打出来的,他练剑也很明显的可以看出来天资愚钝,字也识不得几个……还不会说话,真是一个木纳的废物。
男子却根本没有在意这些,眼中带着灵动,“怎么?觉得传闻中我是第一美人,长相配不上?”
不待他回答,男子小声道,“第一美人说的不是我,我其实平平无奇,说的是我师兄。”
“江翡才是真绝色。”
他心想他并不在意长相,这人又救了他一回,他指尖微微绷紧,心里有些着急,没有觉得配不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回他道,“沈前辈……无论是什么样子,在我心里都很好看。”
男子偏头笑了一声,眼睛弯成了月牙,“若不是你是一本正经的说的,我都要以为你这是对我有念想才说的。”
他又不说话了,本身就不知如何与人相处,性子也沉闷,半晌才道,“我对沈前辈绝无非分之想。”
至少,那时候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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