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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逆行云,光亮倾泻而下,拂绡似的铺遍整个池塘。
莲叶光泽莹润,在院中开出一片灿烂星河。
如意素手轻抬,纤指从宽袖中游出,遥指天畔。
“此舞名作月游。听闻有‘月寄相思,游左以伴’的意思。”
“嗯。”成都轻轻点头。
话音刚落,就见如意唇瓣轻启,清甜的歌声在风中响起。
“清江社雨初晴,秋香吹彻高堂晓——”
如意罗裙轻旋,层叠的裙摆芙蕖一样转开来。
她望着眼前人漆黑的眉宇,心中涌起一阵暖融融的欢喜。
做此舞的女子,在院中对着明月清风,甩袖为舞,希望当空皓月能看见听见,能替她将思念送到边关。
前世无数个不眠夜晚,她曾对着庭院高墙,团团净月,许愿梦里相见。
希望梦里宇文成都身着轻铠,马尾高束。一脸骄矜的冷漠和坦荡,还是曾经少年模样。
“沔水春深,屏山月淡,吟鞭俱到——”
如意轻掂脚尖,腰肢用力,水袖柔放。
沔水春深,屏山月淡。
她还未与他一道去过沔水青山。连他小时候常呆的地方都没去过。
她记得成都说过,他长自太行,那里有一片深翠的竹林,晨时会起大雾。
他常同晨雾一道起床,练功吟诵。
她不止一次的想过,幼时的成都是什么样的。
是不是会和现在的沉稳冷硬截然相反,会长着肉垫一样的小手,像大人讨要一个抱抱。
还是会揉着朦胧的睡眼,起个大早,去捉弄巢穴里安睡的莺鸟。
“知他费己,雁边红粒,马边青草——”
如意手腕轻摇,莲步变换,佩环相撞叮当作响。
知他费己...
在上辈子遥远的往昔,她曾对着给她牵马的他颐指气使,骂他是个只懂武功的莽夫。
她那时候仰着下巴,说话间带着要命的骄傲和不屑。
她道:“君子绝对不是这样的。真正的君子,应当儒雅风流,写得一手好文章。更应当四海交友,不拘此一格。”
那日光暗,时间又远,她记不起成都的脸色。
如今回想,只记得那日是上元佳节,火树银花在夜幕中朵朵绽放,亮的夺目。
成都来时,给她揣了包桂花糕。
恍惚间,她从前尘的记忆中,看见少年冷硬又羞赧的脸。
她接过包得严密整齐的纸包,对他倾吐恶言。
如意觉着,她当时一定将成都一颗滚烫的初心,斩得七零八落。
柔软干净的心意,被她碾得不值一文。
她坏透了。
再开口时,清脆的鹂音已含了悲音。
“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如意步移渐慢,望向眼前人的目光里,含了丝丝水雾。
重叠两生,她何其有幸,能再见他音容。
她见过他在崖边勒马。跌落时风急,他不惜将身体垫在下面,只为了护着她。
她见过他在箭雨里抽身向前。拖着伤痛的肩膀,伸手横档,不顾蜿蜒而下的鲜血。
她见过他在一众人前举杯,敛下平日的慢热和骄矜,无比真诚的和救过她的人道谢。
一曲完毕,如意收了舞袖,轻轻喘息。
宇文成都垂眸看着眼前身影,眸子里翻动着数不清的炙热。
如意眉间印着红殷,圆滚滚的杏眼舒展开,里头还残留着舞动时候的热切。
她轻喘着,胸口随着一起一伏,连眼皮都沾着桃粉。
宇文成都腕上一动,就将人拉到了怀里。
怀抱着小姑娘柔软的身体,宇文成都心中前所未有的鼓胀。
他将如意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轻贴她的耳朵,缓缓道:
“谢谢意儿的礼物,我很喜欢。”
这一曲“月游”,他看懂了。
所隔何处,相思总有月寄。
他自从失去母亲,就没再过过生辰。太行山上,师傅和师弟都是粗心到能跟野猪干架的人,没人问他生辰。
知道自己生辰的父亲...自小连怀抱都没舍得给他过。
这些他都不在意。寒冰里呆久了的人,并不会觉得冰河冻水有多艰苦。
只是眼前的人,记得他生辰,会给他做阳春面,会发现他的异常,偷跑出府,来敲他的门。
会对着他的眼,轻声宽慰:
“若是你母亲还在,肯定舍不得你这么难过。”
“成都,日后你的每一个生日,我都想陪你过。”
他将怀里的小人儿拥得紧紧的。
热烫的温度和柔软的触感接踵而来,他一垂眸,就能看见怀里小人儿绯红的耳尖和不停颤动的睫毛。
成都得意不已的轻笑。
这是他第一次觉着,有一个怀抱,是真真正正属于他的。
翌日,宇文成都睡到天破大晓了才醒来。
日光顺着脂纸,柔和明亮的渗进屋内。
一夜无梦。
自打他在娇娘那里知道父亲害死母亲的真相后,已经许久都没睡这么好了。
成都将脸埋在掌心,半晌才回过神来。
昨晚的记忆太甜美,不仅有月下纵舞,还有最后小姑娘临走时,印在自己脸畔的轻轻一吻。
柔软的触感擦过,一丝热意转瞬既逝。
看着小姑娘拐进府门,轻轻走远,他才抬手碰了碰自己的侧脸。
宇文成都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起身,就听门外笃笃的敲门声。
“你说訾阳家崽子睡到现在,能不能是睡晕过去了。”
“啧啧,温柔乡啊...”
宇文成都听出是金参子和陈彪的声音,又听清两人在说什么,有点想扶额。半晌才出声道:
“我醒着呢,进来吧。”
成都扯了件外袍,将束带系好,准备专心听两人说话。
“嚯,终于缓过神来了。果然还是如意郡主好使,这就满面红光的了。”陈彪并不知晓娇娘所言,只见宇文成都颓废了几天,并没当什么大事。
宇文成都倒水的动作一顿:“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有事,正事。”说及正事,金参子嬉笑的面容瞬间正经起来。
“郡主送过来的香丸正是胸腹难受的那种。我琢磨了几种毒物,略有些思绪。不过配制解药,恐怕需要些时日。”
成都侧耳认真听,默然点头:“没事,你慢慢研究。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你是死不了,有人可是死了。我俩来就是为了再提醒你一遍,下次多多留意,到底什么时候能闻到这种香,具体在哪,都记清楚了。”陈彪抱着臂,瞪着宇文成都。
“谁的嫌疑都不能放过。能在你身上下毒的人,手里肯定有引你毒发的毒引。这香气就是一个线索,顺着这个线,大约能找到这么多年对你居心叵测之人。”
宇文成都垂下眼帘,手指黯然的收紧。
向他下毒之人,大抵上已经明了了。
据娇娘所言,父亲亲手给母亲喂了红花。孕中女子服红花,就算侥幸生了孩子,孩子也多夭折多病。
他自小体带的胎毒,便是出自他敬爱的父亲之手。
见宇文成都眉目锁紧,陈彪呼道: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成都敛下情绪,冲二人轻轻点头,又道:“你方才说,谁死了?”
陈彪的表情立刻严肃,吸了一口气:“娇娘。”
“......”
“老宅那边传过来,说是本来宇文大人今天就抵京了,娇娘昨日却自杀没了。”陈彪打量着成都脸色,娇娘此人身份特殊,凡是和夫人沾边的,宇文成都都会百般关照。
“确定了是自杀?”成都抬眼,目光紧盯。
“老宅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落水,之所以说是自杀,是因为在她房里发现了遗书。没说原因,主要就是说自己死后如何安置,东西怎么分之类的。”
对上成都谨慎的目光,又加了一句:“经过府里熟识的人辨认,字是娇娘亲手写的。”
宇文成都沉默不语。
一丝异样的感觉从心中涌出。
若是说娇娘是因为将母亲的真相告诉自己,怕父亲回来责罚,畏罪自杀。那从最开始就没必要在院中长跪请罪。
而且他平日鲜少回老宅,可娇娘就像捏准了他会来一样,早早跪好在路边等他。
太子明明前几日还特意来自己府上,备礼拉拢。如今费尽心思塞进来的一个条子,真的只是为了揭露他宇文家家长里短的事,让他和父亲反目成仇?
太子又是如何知晓当年的隐情的。娇娘被他父亲收入房中,平日里鲜少出府,怎么可能认识并且得罪了太子?
不管是有意无意,娇娘将一切时间点掐的太准,像是刻意把事情揭露出来,又刻意抓紧去自杀一样。
生怕被人再次盘问。
宇文成都脑中一刹那精光一闪。
除非...
“你们说这娇娘,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陈彪皱着眉,说出的话和宇文成都想法交叠。
两人眼神相接,都看见了浓浓的疑雾。
还没等说话,就听外面传来焦急的敲门声。小厮语调颤抖着来报:
“将军!你可在里边?老宅那边出大事啦!”
“有一群官府的兵将府给围住,还说要进去搜,搜到了就立马抄家,府中老小都没一个好下场。”
宇文成都眉心一皱,拂袖而起,问道:“我父...宇文大人呢,在府里吗?不是说他今日抵京吗?”
来报的小厮急的快要哭出来:“在呢,都在呢。将军你快去看看吧。”
宇文成都眉心锁的更紧,有人能在宇文化及在的情况下,围了宇文府。这等胆子,怕是直接得了皇上授意。
“金参子你留在府里,陈彪,跟我走一趟。”
宇文成都扣紧衣袖,飞身上马,飓风长嘶一声,纵身向宇文府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