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方争执不下,高长浟不得已命廷尉与洛阳令共同审理此事,众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廷尉,整整一夜,斛律骁都未回来。
谢窈等到将近子时便歇下了,屋中红烛彻夜燃烧,第二日清晨醒来时侍女已更换了新烛,房中弥漫着淡淡的烛烧味道民间风俗,新婚夜的红烛要不灭不断地燃上三天,如此方可夫妇顺遂,白头偕老。
“把这些布置都拆了吧。”谢窈起身时说道。
一个圆脸婢子笑着应:“回王妃,殿下前时吩咐过,要保留着,等他回来行过同牢合卺之礼才可。”
谢窈心不在焉地颔首,由侍女们服侍更衣,眼却望着窗外刚刚亮起的天色。
新妇入门第二日,拜舅姑。
慕容氏一向不喜欢自己,今日相见,斛律骁不在,还不知她会怎样地刁难。
带着婢子到了晴雪院里已近辰时,慕容氏犹然未起。原来她的老情人封鉴昨日借着婚宴来了,折腾到三更天才打发了他走人。是而新房里冷冷清清,她这晴雪院中却是被翻红浪、春意盎然。
从睡梦中被人唤醒,慕容氏虽有不悦,到底记得维持新妇面子,懒懒地起来了。命侍女叫了谢窈进屋。
室内温暖如春,侍女们延她在客厅里坐下,重重帷幔之后,传来隐隐的调笑声:“夜来冒霜雪,晨去履风波。夫人可真真心狠,封长史难得来一次,您也舍得打发他走。”
慕容氏则道:“不走还留着他随我见新妇不成他也配”
封。
一个姓氏听得谢窈和春芜微微心惊。慕容氏搭着傅母的手花枝袅袅地走出,谢窈起身行礼。
慕容氏漫不经心扫她一眼,见她盛妆而来,一张秋水芙蓉面,端艳静逸,心间习惯性地升起一股不悦。
她拣了主位坐下:“行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
“我还是不喜欢你,但你男人铁了心的要娶你,我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同意。”
慕容氏说得直白,谢窈脸上微红,也只得装作未曾听见,倒了茶呈于她:“请母亲用茶。”
慕容氏接过茶,浅酌了一口,便算是认下了这个儿媳。道:“我虽不喜欢你,但你既进了我家的门就是我家的人,该有的不会亏待你。青骓昨夜是被事情绊住才没有回来,你不要怨他。”
“妾不敢。”谢窈答。
还真是无趣。慕容氏面沉如水,又示意仆妇取来一对上好的血玉镯给她戴上。
“这镯子是青骓的祖母给我的,你拿去戴。”
谢窈拜谢:“谢谢母亲。”
“好了,你昨日也受了些委屈,回去好好休息吧。我这儿没什么晨昏定省的规矩,只有一条,没事少来我跟前转悠,彼此都可清净些。”
慕容氏说完这一句便命婢子送客,待回到新房里,忍了半日的春芜终于忍不住低声抱怨:“慕容夫人怎么这样”
是她儿子执意要娶女郎的,她有气也该对着她儿子撒,冲女郎凶什么
“我倒是觉得慕容夫人挺好的。”
谢窈取过一册书在窗下翻阅,一双手叫腕子间色泽艳丽的血玉镯一照,肌耀霜雪。
若慕容氏真是有意刁难,她去拜见时便该有意拖延,让她在冰天雪地里等着了,哪里还会接她的茶、给她解释斛律骁未曾归家的原因。
她虽说话难听些,总比口蜜腹剑、上头笑着脚底下使绊子好。
春芜哑然,那一个恶妇人道得上一个“好”回回都给女郎甩脸子,比之陆氏的女君,不知凶横了多少倍
此时晴雪院里,春芜口中的“恶妇人”掩口打了个呵欠,对着一桌饭食却都了无食欲,问身边的傅母:“青骓昨夜歇在了廷尉”
“是。听闻那案子牵扯甚大,济南王不肯认,只怕咱们殿下还得耽搁几日。”
慕容氏蹙眉。
想来那妇人也挺可怜,新婚即遭冷落,粲枕孤帏的,连见自己这恶婆婆都是独自前来。
她也不是多厌恶谢窈,只是气儿子忤逆罢了。
傅母察言观色,笑着劝:“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话,像咱们殿下这样孝顺又有出息的孩子,满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为着殿下,夫人再不喜欢王妃,也起码面上做的好看些。何况您口硬心软,分明挺喜欢王妃的”
没人能容忍母亲给自己找那么多后爹,魏王是唯一一个。傅母说得委婉,慕容氏却明白,一时沉吟,闻见末句又板起脸来:“我何曾喜欢她她一个汉女,心里又没青骓,我好好的儿子怎么就瞎了眼栽在她身上”
“可夫人方才不是将文昭皇后给您的镯子给了她老奴晓得,夫人心里是认下了王妃的。”
文昭皇后乃是慕容氏前夫、前魏彭城王的母亲。慕容氏叹一口气:“她是青骓的妇人,不给她还能给谁要怪也只能怪青骓不争气,偏偏喜欢这一个”
木已成舟,她也没有法子和儿子撕破脸赶这妇人出去,只能认下。“望她从此收心,好好和青骓过日子罢。”慕容氏如是道。
巳时,天空飘起了雪,蔼蔼浮浮,浮空的落絮一般迅速填满洛阳城灰雾笼罩的天空。
斛律骁一袭纯黑狐裘,同荑英从辂车上下来,拾阶走上已覆满落雪的洛阳大狱。
“犯人审问得如何了”他问迎上来的封述。
此次杀事件,洛阳狱与廷尉分开审理,除却顾氏外,另三名厨娘已移交廷尉,唯独顾氏关在这里由封述审问。他欲将陆衡之指使顾氏所为扣在济南王的头上,自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初上任的洛阳令一身朱红朝服,身姿挺拔如修竹玉树,惭愧低头:“下臣无用,那位顾娘子始终不肯吐露背后主使。”
斛律骁脚步微顿,回过身来,含笑抬手掸了掸他肩头的落雪:“静之对妇孺总是这般好心,当日在原鹿县惩治豪强的雷霆手段呢”
封述被说中心事,冰瓷似的面透出一丝浅红。斛律骁抬脚走进寒冷阴暗的大狱,最里面的一间女牢里,正关着昨日下的厨娘顾氏。
封述并未对她用刑,相反,因为天冷,反而命人给她加了个火炉,里面燃着上好的兽金炭,亦是封述用自己的俸禄购置。
斛律骁脚步顿住,皱了皱眉:“你这牢倒坐得舒适。”
顾氏倚坐在干草堆前,蓬草凌乱的发丝下一双眼了无生气,亦不看他:“大王何必亲自过来,您想要的证词,民妇已呈给了洛阳令。”
事实也的确如此,早在昨夜,她便在证词中将所有罪责推到济南王身上,只言是济南王指使,但对真正的幕后主使却三缄其口。
斛律骁眉梢微动,向荑英瞥去。荑英会意,从袖中取出一缕柔顺青丝,以穿珠红线作缚,唤她:“顾氏,你看这是什么”
顾氏大骇,瞬然从地上弹起扑到栅栏边,死死瞪她:“你怎么会有此物”
女儿,不应该已被陆郎君送走了么怎会落到他们手上
荑英置之不理,将青丝收回袖中,另取出一封薄笺来,轻声念道:“顾真,梁青州人氏,兴安十三年太祖南征,没入营中为娼,十五年,改嫁军士周安,天盛三年,夫死,生女周氏”
她每念一句,顾氏的脸色愈白一分,到最后已是苍白如纸,颓然瘫坐于地。斛律骁道:“按理说,你一个底层妇道人家,何至于对满朝公卿心怀恨意,在本王婚宴上公然下。顾氏,你入我朝之前嫁过人,生过几个孩子,你第二任丈夫又是怎么死的,当真以为我们查不到么”
顾氏目中猝然盈满浑浊的泪水,忽然恨意毕露:“是,那又如何你们这些天杀的齐人,侵我国土,害我丈夫,我当然要报仇”
“我的儿子才半岁,才半岁他还不会说话,就叫你们这些杀千刀的畜牲用枪活活捅死,你们这些畜生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她想起十二年前的那一幕便止不住的颤抖,满是污浊的一张脸上浊泪纵横,痛苦万分地捂住了脸。斛律骁道:“所以你处心积虑,甘愿被那姓陆的指使,就是为了你的儿子报仇那你有想过你眼下这一个女儿么有想过婚宴上的宾客大多数并未参与十二年前的青州之役吗你这样无差别的杀,又与当年滥杀的士兵有何不同”
“那又如何你们齐人总是该死的”顾氏恨恨咬牙,“为齐室效力的能是什么好货,死一个不亏,死十个八个是稳赚。只可惜我计输一筹,未能得手”
斛律骁沉默。十二年前朝廷南征时为梁地的青州,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抵抗,遂起屠杀,男人斩截,妇女尽掠,杀伤不可胜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这是齐室犯下的惨无人道的罪行,已经完全超越了一般的战争,以至于今岁南征,淮南百姓闻说城破纷纷自尽,他再三晓喻不杀俘虏后才令情形好转。
他最终道:“无论如何,你的女儿总是无辜的,为了十二年前的旧怨,你愿意让她小小年纪就父母尽丧,孤苦伶仃”
顾氏听出他语中一丝慈悲味道,怔愕地望着他:“大王肯放了我”
他颔首:“按本王说的去做。”
她的背后主使,无非就是陆衡之,秋后的蚂蚱罢了,他并不在意。
但想要利用顾氏扳倒高晟宣,仅凭证词却还有些不够至少,须得她在文武百官与太后的面前指认,力证此事为济南王所为。
交代完所有事宜,自洛阳狱中出来,飞雪已停。
眼前一片白茫茫尽琉璃世界,处处是积雪,被暮色填满的天空叫雪一照,灿若银烛。十七驾来了马车等候在外,呵手跺脚的,唤他:“殿下,已经戌时了,您要回府么”
他微微颔首,心思却还落在方才顾氏的哭诉上,脑中不知怎地,响过魏武帝的那一句诗。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但愿,他能完成上一世未竟的遗愿,令这分裂数百年的江山重返太平吧。
乘车回到位于寿丘里的府宅,先去晴雪院中拜见了母亲,被强留着用了晚饭,待回到红烛未尽的新房已近亥时,一屋子的侍婢俱是喜气盈盈地前来迎接:“奴等恭贺殿下新婚之喜。”
“王妃呢”
婢子们却都期期艾艾起来,春芜拨开众人上前,没好气地答:“回殿下,女郎以为您不会回来了,已经歇下了。”
竟然不等他自己睡了。
斛律骁皱眉,步入寝间,果见一支秀色芙蓉偃卧于大红帷帐之中,走过去在榻边坐下,轻轻揽着她肩问:“怎么这么早就睡了可是身体不适不等郎君行合卺和同牢礼么”
外头的桌案上还放着盛满清酒的合卺与重新备下的同牢馔,谢窈本也没有睡着,被他一句自来熟的“郎君”说得面上飞红,支身起来,嘴上却问:“殿下的事都完了么”
他“嗯”一声,把她乱挽的乌云微理一理,在她颊畔因卧眠而枕出的红印处轻揉了揉,含笑道:“还叫殿下呢”
“你我已拜过天地,已成夫妇,内室之中,窈窈该唤我郎君才是。再不济,也是一声恪郎。”
谁要唤他郎君了。谢窈微微着恼,含嗔不语。他亦不气馁,拉过她手在她掌心一撇一划地写字:“记住了,我的字是子恪。窈窈日后可以字唤我,自然,若窈窈肯唤我郎君我会更高兴。”
“好了,先起来行过合卺与同牢之礼。”
谢窈拗不过他,半是被胁迫地被他抱到寝间外的食案处,食过同牢,交换合卺。
那酒却有些辛辣,饮下一盏,她酒容红嫩,眉黛低横,杏眼也似被清酒盈满,水波粼粼的,满目生春。眼角眉梢尽是雨意云情。
她浅浅微醺的模样看得斛律骁心旌摇荡,轻握一握她手:“等我。”
去到净室洗净一日的风尘后,再回到红烛暖艳的寝房,大红的帷帐内,他想念了一日的佳人正低头坐在榻旁,云髻渐偏,垂着眼睑,似是在等他。
方才饮过的酒意一瞬冲上头顶,浑身血液似沸,他抬手拂上她的脸颊:“窈窈今日怎么这么乖竟还会等我”
谢窈无言,早晚都要经这一遭的,想了想轻轻问:“殿下用过饭了吗”
“嗯。”他凝视她眼睛,双目含笑,“今日献茶,我不在,母亲可有为难你”
她摇头,把皓腕上的血玉镯给他看:“母亲给了我这个。”
他低头一瞧,知是那从未谋面的祖母文昭皇后之物,会心一笑。对上新妇如盈烛光的眸子:“安置了吧”
谢窈莹面腾起淡淡的热意,低头不语。斛律骁俯身过去,覆上那张鲜润红艳的檀口,觅着那截丁香尖儿细细逗弄。
手在她腰间香罗上一拉,衣裙散如牡丹。屋间的婢子不知何时已尽退了出去,大红帷帐落下,二人倒在漫天的喜色里。
如有柔绵流淌,天鹅秀颈,雪顶红樱,杨柳纤腰,滴露芳兰,他一处都不放过。
热息若金风淅淅,催下玉露泠泠。那盏合卺酒中本就加了些助兴之物,再加之他刻意的折磨,初绽红蔻如覆柔火之时,谢窈足上所系金铃一阵疾响,红泪交颐,欢啼出声。
“窈窈知道么,”他忽然往里一卷,“这个地方,是琴弦。”
愈进一些:“这里呢,是麦齿。”
“医心方说,阴阳之和,在于琴弦、麦齿之间,窈窈学会了吗”
谢窈被他掌控着动弹不得,只能被迫承受。她脸红得似能滴出血来:“你别这样”
“怎么了为夫不是在教窈窈学医书么”他抬起头笑道,“还是窈窈想我用其他教具来演示”
“不要我不要学”她羞得娇红满面,伸手蹬足,白馥馥半湾雪藕使劲地推他,眼噙粉泪,娇啼嫩语,云鬓不整。长而卷翘的乌黑眼睫被泪水润透,十分动人。
手却被他攥过,以此作笔,描绘过一寸寸高低不平的紧实山峦。他道:
“那窈窈摸摸恪郎。”
顿一顿,低声诱哄,似乞求:“好窈窈,摸摸恪郎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