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建康。
暮色昏昏,几点归鸿划过半面云蒸霞蔚的彩锦似的天,没入彩云不见。一辆简朴的青帷马车停在乌衣巷谢氏族居的房宅门口,下来个年逾不惑的中年男子。
他长身美髯,身着朱色朝服,冠簪貂蝉,执笏板,持廛尾,容貌轩昂,风姿隽爽,飘飘然颇有神仙之概。
只面上略带愁容,清亮眸子里沉淀着深重的愁思,正是梁朝尚书令、陈郡谢氏家主谢简,此时,才刚刚自台城散朝归来。
其时已是日暮,乌衣巷口行人寥寥,夕阳落寞,一名管事匆匆上前:“郎主,有客人求见。”
谢简的心思仍落在今日朝堂中几位御史对女婿的攻讦之上,这会儿正困顿着,摆摆手示意不见。一向知趣的管事却罕见地露了几分犹豫之色,期期艾艾地:“可,那人说他是替女郎来送信的,仆不敢怠慢,把人领在门房里等候着”
谢简身如过电,心下剧烈一震:“此话可当真”
这些日子有关寿春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朝中人人皆知他的女婿将妻子送给了齐军将领以换得对方退兵,陆衡之的上书半月前亦传回了京中,对所有事情供认不讳。当夜,陆衍便携妻来了谢府登门谢罪。
他虽伤怀担忧,然女儿流落北方已成定局,碍于局势,亦不得不原谅这位曾经的挚友。然,今日朝堂之上却有御史上书弹劾陆氏与齐国暗中往来,先送妻子过淮河,随后便将携城北投。他不计前嫌竭力为陆氏辩解,反被天子一句“令爱已是出嫁女,即便此事为真,朕也不会牵连到爱卿身上”给堵了回去,只得避嫌不言。
如今,却有人自称为女儿送信,自然又惊又喜。
管事恭恭敬敬地将一封套了牛皮封的信笺交予他:“对方说信已带到,您大可看了后再决定要不要见他。”
谢简接过信,边拆边往里疾步如飞,见牛皮制的信封里附送了串红玛瑙手镯,正是女儿及笄时长子送她的那对镯子的其中之一,心间霎时一酸,眼中滚出浑浊的泪来。
“带他来见我。”
谢简在会客的花厅里接见了对方,管事领着那身着玄衣、客商打扮的男子进入花厅之时,他已将信细细看了数回,清亮慧黠的眼中微有疑惑。
字迹与玛瑙串都是真的,然依信中的口吻则明显是写给她兄长的,又怎会到了建康。
“你是何人,缘何会有我女儿的信。”谢简拣了杯清茶饮了,问得慢条斯理。
玄衣男子神情自若:“在下是魏王府中的一名小吏,奉命来为夫人传信。”
“既说是我女儿的信,可这信上写的收信人却是我儿,这又是怎么回事”
“令公有所不知,当日夫人交给我等两封信,一封寄往盱眙令郎治所,一封则交予我由我带来建康由您过目。我等不敢拆封,想是拿错了也未可知。”
信封上火封钤印完整,丝毫没有拆封的痕迹,这理由尚算说得过去,谢简心里已信了七八分。忆起信中女儿写给儿子的文辞,不禁悲从心来。
他可怜又懂事的阿窈,遭此大变,竟还在为衡之遮掩,劝她兄长万望以国事为重,字字句句,都是为着朝局考虑。
“令公放心,夫人在洛阳一切安好。我们大王很是敬爱夫人。”
见他伤怀,玄衣男子安慰道,“只是夫人思念令公与令郎,日夜望南啼哭。南北殊途,在下来一趟不容易,令公若有回信给夫人,便可交予我带回洛阳。”
顿一顿,又笑道:“自然,若是令公信不过在下身份,大可将在下执送官府。”
谢简却长叹一声,摇头捋须叹道:“不必了。”
“她既已委身胡人,我便当没有这个女儿,让她好生待在洛阳吧。你替我,将这个带回给她。”
他取下腰间一块以温润羊脂雕就的玉玦,交由管事转递于他。玦者,绝也。玄衣男子笑容微僵,这老东西是要与夫人断绝关系呢。
心下便没再抱什么希望,依来时主上的吩咐求道:“在下定会将此玉带到。只是,令公,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可否领在下前往夫人出阁前的居处一观”
“主上命令,让我等将夫人在建康时的住所绘在图上带回去,依图画布置夫人居处,也好慰藉夫人的思乡之情。”
谢简一愣,那胡人倒是有心,颓然摆摆手:“管事,你带他去吧。”
他仍是有些信不过来人身份,若是政敌假扮,他交予对方的任何文字都可能成为对方攻讦他通敌的证据。是故才会给他玉玦,一则可表明自己与女儿划清界限的决心,二来,若真是女儿派来的人,这玉玦是她母亲的遗物,他将玉玦给她,她一定懂得他的用意。
乱世之中,人若浮萍,何况是她一个弱女子。她已被夫婿牺牲了一次,他不能再牺牲她第二次了。
他一辈子公忠体国,这是唯一一次为自己的女儿打算。作为父亲,他只望她能好好的,与故国划清界限,安心在北方生活。家国大事,不该是她来承担。
光阴似箭,中秋转眼即至,裴太后正式下达了诏令,命谢窈仿照汉时班昭修汉书的旧例,入东观藏书阁比照修订尚书。并特意从太学之中挑选了五位传授尚书的博士协助她,时间则定在中秋节的三日之后。
宫中大宴,这夜斛律骁时近子夜才回了府,手里捏着那道费尽心思求来的诏令脚步略有些虚浮。屋中,谢窈正在窗前仰看明月,卧于矮榻之上,懒懒躺着,正如一枝偃卧斜开的梅花,雪魄霜姿,清冷姝丽。
竹帘高高悬起,窗扉大开,皎皎明月流泻入窗,照在她白皙洁净的脸上,清波漾漾空明一片,似月非月,却是水光。
案头卷帙一空,此刻端端正正摆了架古琴,正是她从南朝带来的那架刻了彩凤的桐木琴。榻前,春芜正取了一件织金孔雀羽的衣裘,扶她起来:“女郎,早些歇了吧,当心着凉。”
他酒意为之一醒,抬眼望了眼窗外天空中如嵌在墨色天空里的浩大一轮明月,再一瞧案上端正摆放的琴,心底倏尔漫开一阵不悦来。
这琴是陆衡之给她的,她搬出琴来还能是在想谁当真是阴魂不散。
他迈步走进,面上挂着荒寒的笑:“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窈窈看着月亮做什么,难不成,是在思念远在寿春的你的陆郎么”
这一声冷不丁地,如夜风涌进,令春芜尚吓了一跳。谢窈面无表情,连头也未回一刻,素手拢了拢裘衣慢腾腾起身挪去寝间。
又是这般不言不语,视他为无物。
斛律骁心间窝火,继续跟进去:“你看这是什么。”
“修尚书的懿旨,孤给你求来了,这一回,谢娘子打算怎么谢孤”
他面上带笑,语气却如寒冰。谢窈到底敷衍地看了一眼,这一瞧,当即却有些愣住。
是召她入藏书阁修尚书的旨意。
当日荑英便是借修尚书为名央她入洛,后来她也隐隐猜到是他的主意,却只当他诓骗她,加上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提过一句,愈发不信了。她没有想到,他竟真的给她求来了旨意。
小妇人黑白分明的水目中不及掩饰的愣怔恰到好处地取悦了他,斛律骁捏着那卷朱红锦缎的懿旨在她额上轻敲了敲,丢下句“孤去沐浴,衣裙脱掉等孤”便掷了旨意去到浴间。
真是粗鄙
春芜在侧听见,羞愤难当,谢窈面上亦后知后觉地漫开一层浅浅的红雾,眼睫轻扇了扇,她俯身拾起那封犹带着他体温的绸缎,慢慢拥入怀中,似是怀抱着她的生命,也似怀抱着世上最为脆弱的珍贵宝物。
“还有件礼物孤要送你,等过些日子,信使从建康回来了再告诉窈窈好么”
夜间就寝,他难得的温柔轻缓,话音随动作轻柔而徐徐地送进。
谢窈光洁如月的额上皆漫开了一层细密的薄汗,素手掩在唇边,贝齿轻咬着手背上那一圈细腻皮肉,留下浅浅的齿印来。渐渐陷于失神的杏眸中泪光若水雾横江,在灯下熠熠生辉。
“别那么无趣。”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昏昏沉沉中琴音似的清沉悦耳,他将她手拨开,于是如愿以偿地闻见那一声声娇媚的燕语莺声。她羞得脸红如赤血,闭眼埋头向他颈间,再不肯发出一丝声音。
“换个地方好么”
腰肢遭他揽过,蓦地腾空,一阵天旋地转,已被抱去了放置古琴的书案前,叠股而坐。他道:“你们汉人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孤为窈窈做了那么多,窈窈也让孤畅快一回吧。”
长发如瀑,若月光坠了他满怀,他凑过去轻轻啜弄那柔如绵温如玉的耳珠,再温柔不过的力道。底下却是堵得严丝合缝。那精致的玉偶人这才终于有了反应,娇颤颤地啼出声来,“不,别在这儿”
身前即是那架刻了凤凰同琴歌的汉时古琴,如此高雅的乐器,她却在琴前做这种事当真羞愤如死。心里也绞,下面也绞着,斛律骁额上青筋皆似要炸开,一时便没控制住力道,霎时便听得她泣声已不连贯,断续压抑又忽高忽低的,听在他耳中倒比九霄仙音还要悦耳。
他沉沉呼吸几声,攥着她指向琴弦探去:“弹首凤求凰给我。什么时候弹完,什么时候就放窈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