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鹤亭用力敲了下玻璃,那黑色大衣一闪而过,如同飞离他视线的乌鸦,用沉默回答他的呼喊。
“哐当哐当”的行驶声盖住了周围的喧闹,没人关注他们是谁,但是不论苏鹤亭用多快的速度向后跑,他都追不上谢枕书正在消失的身影。
再见。
列车好似离弦的箭,在几分钟后,驶入隧道,让车窗外陷入一片漆黑。玻璃上倒映出苏鹤亭的脸,他拉着气球,神情很像被独眼带走的那一天。
等到列车驶出隧道,窗外是寂寥的夜。城区内的灯塔旋转着红光,而雪一直在下。
苏鹤亭回身,挤出过道,对乘务员说:“什么时候到牧羊站?我要下车。”
牧羊站是这条路线上距离城区最近的小站,一般列车会在那里停留几分钟。
乘务员回答:“不好意思先生,我们是物资特列,不会在中途停留。”
苏鹤亭摸进口袋,里面还有谢枕书没拿走的证件。他在几秒钟内组织语言,说:“我是城区情报备战组特派员,根据昨晚的最新情报,7-006将会搭乘这辆列车前往边境部队,但我刚刚发现情报错误,7-006没有上车,他在这批军用物资里藏了炸|药,我必须立刻检查所有车厢,并且命令你们停下。”
乘务员大惊失色,但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道:“请长官出示证件……”
苏鹤亭举起证件,说:“停车。”
乘务员道:“我做不了决定,您必须先联系列车长。”
苏鹤亭说:“带路,快点。”
他们迅速穿越车厢,向头部驾驶室靠近。在进入驾驶室以前,几名警备员再次检查了苏鹤亭的证件。等苏鹤亭进入驾驶室以后,闻讯等待的列车长亲自前迎。
苏鹤亭说:“感谢您为联盟的付出,我要求停下列车,检查所有的车厢以及乘客。”
列车长制服笔直,他看了会儿证件,对苏鹤亭点点头,道:“特派员,我支持你的工作,但列车不能贸然停下。你应该比我清楚,这批军用物资对前线有多重要。我必须按照规定时间到站,否则会被军方问责。不过你放心,我可以派人随你一起检查各个车厢及所有乘客,我们会在行驶过程中全力配合你的工作。”
苏鹤亭断然拒绝:“不行。”
列车长便道:“那你的意思是?”
这个老头能被派来管理物资特列,不是侥幸,他非常不好对付。或许他说得是真的,但他不愿意停下还有个原因,那就是即便他看过证件,也没有完全相信苏鹤亭的身份。
苏鹤亭不能露出马脚,他一边算着自己离开的分秒,一边快速思考。很快,他说:“必须停下,事后你可以如实向军方报告,是我强行命令你停的车,我愿意负责。”
列车长说:“特派员,战争中的每一秒都很宝贵。你为情报备战组工作,比我知道更多前线的消息。现在我们仗打得很辛苦,北线人已经派出了新型战争武器,边境部队急需——”
苏鹤亭道:“炸|药随时会爆炸,等车经过牧羊站,你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军方的责备。如果列车在没有找到炸药前就进入了边境部队,那我们要损失的不只是这批军用物资,还有边境部队的各位军官。你要拿多少人的性命来赌自己的前途?一千个,还是一万个?”
7-006太了解南线联盟了,他逼近列车长,气势一分也不让,眼神近似亡命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多久,列车长终于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他稍退一步,看了看表,说:“十分钟后抵达牧羊站,我们在那里停留……请你立刻开始检查炸|药!”
苏鹤亭用行动回答列车长,他转身打开门,拉下列车的站内广播,用非常专业的语气说:“请所有乘客回到座位,从现在开始禁止走动,各位乘务员配合我……”
各个车厢封闭,乘务员按座位检查行礼,一时间到处都是疑问声。苏鹤亭跟着引路的人进入物资车厢,开始进行检查那子虚乌有的炸|药。
十分钟后,列车停在了牧羊站。苏鹤亭对引路人说:“把牧羊站的警备员和乘务员都叫来,让他们一起检查炸药。”
车门打开,他们下了列车。苏鹤亭要了根烟,捏在指尖装作要抽。他过了候车点,示意自己要去趟卫生间,然后掀开门帘,翻过了检查关卡,向外狂奔。
他需要一辆车。
苏鹤亭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打了出去。两秒后,他说:“我是猫。”
对面一愣,紧接着狂喜:“组长!半个月没有收到你的命令,我们还以为你挂了,靠!你还好吗?”
苏鹤亭道:“牧羊站800米外的弯道口,我要一辆能在大雪中行驶的d300,还有一个能进入城区的通行证。”
对面又一愣。
苏鹤亭说:“你听见了吗?现在就要。”
对面道:“可是……”
苏鹤亭一路上压抑的怒火顿时炸开,他猛地踹了脚电话亭内的垃圾桶,说:“你别他妈的可是!”
亭外的雪稀稀拉拉,粉色幽灵猫漏了点气,原本娇憨的猫微瘪,有气无力地挂在半空。
苏鹤亭咬紧牙关,忽然抬起手,挡住了上半张脸。那些情绪无声地撞击着他的胸腔,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对不起,请给我一辆车。”
7-006从不低落,他的反常让对面感到诧异。对面道:“……对不起,组长,在你消失的半个月里……”
对面的电话突然被拿走,一个让苏鹤亭的熟悉却厌烦的声音传入听筒:“喂?喂,是006吗?”
苏鹤亭渐渐放下手臂,叫出对方的编号:“004。”
7-004在嚼口香糖,那“叭叭”的噪音很随便。他似乎和苏鹤亭不对付,用浮夸的语气说:“你还没死啊?哎呀,这么尴尬,傅老大派我来接替你的工作,怎么办?我也不想!但是命令嘛,我们都没法违抗。你现在干吗呢?在被南线联盟的土老帽追杀吗?”
苏鹤亭没讲话,他拽着气球,思绪飞转:得想办法摆脱掉7-004。
7-004捂住话筒,悄声说:“我不管你在干啥,这个任务现在都是我的了,回家去吧你,别留这儿,我不会给你分一杯羹。”
7-004跟苏鹤亭不同,他把黑豹看作自己后半生的依靠,会严格执行傅承辉所下的每个命令。对傅承辉来说,某些时刻7-004比苏鹤亭更好用,因为他忠诚。
苏鹤亭道:“我的任务已经做完了。”
7-004说:“杀狐眼只是前半部分,还有后半部分呢。不过你也没说错,你的任务已经做完了。”
苏鹤亭问:“你还要干什么?”
7-004却道:“你看过烟花吗?炸得满天都是的那种。”
苏鹤亭握紧话筒,心跳突然加速,那是种不好的预感。他说:“没看过,也不想看。”
7-004嘲讽道:“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不想看也得看,这可是傅老大今年送给南线联盟的第一份礼物。”
苏鹤亭说:“你在说什么?”
7-004诡谲地笑起来:“我在祝你,祝南线联盟,祝全人类——新年快乐。”
他话音刚落,列车站就轰然爆炸!那气浪顶翻了候车室的天花板,让四层高的站楼立刻坍塌。一瞬间,公共电话亭的玻璃“嘭”地破碎,气球的细绳断开,玻璃碎片全部喷了进来。
操!
苏鹤亭抱住头部,在碎片刮划中撞在电话上,话筒脱手而出。
这十几秒异常漫长,苏鹤亭的耳朵陷入白噪音中。心脏“扑——通——”的跳动声仿佛被拉长,他口鼻里塞满硝烟的味道。
“喂?”
话筒由电话线拽着,晃在半空,7-004的声音阴魂不散。
苏鹤亭眼前昏花,使劲甩了下脑袋,从地上爬起来。他摇晃着身体,去扯爆掉的气球,粉色幽灵猫已经烂成了几片。
7-004说:“你死啦?那我就以被暗杀的记录往上报咯?006?”
苏鹤亭脸颊上有被刮到的伤口,他用手背蹭了下血,想把粉色幽灵猫拼好。
可是气球如此脆弱,再无修复的可能。
7-004喋喋不休:“我听见你的脚步声了,你没死啊,没死就回答一声。是这样的,我们的新型武器在边境完成了屠杀,这群落后于时代的土老帽像群待宰的鸡。我不知道你磨磨蹭蹭干什么,总之呢,我已经把炸|药注入了他们的生命之线。哎呀,这些列车帮了大忙,如果不是这趟列车被你搞停,它能直接点燃——”
苏鹤亭说:“你去死吧。”
7-004道:“你说屁?”
苏鹤亭一字一字:“我说你去死吧。”
他抬起头,眼眶通红。他什么都没有,只有气球,可是现在,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苏鹤亭把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垃圾,人渣,从现在开始往北线跑,如果我在路上看到你——不论我在哪里看到你,我一定杀了你。”
7-004沉默片刻,莫名大笑。他笑到拍腿,说:“你是小孩吗?吓死我了。”紧接着,他声音发狠,“来啊,过来找我,看看我们谁是垃圾。但是不好意思,我得插播一条,你听见飞行器的声音了吗?阿瑞斯1号即将飞过牧羊站,今晚是轰炸之夜。你跟我的这点仇在打仗面前不值一提,所以请你滚远点,别碍事。”
苏鹤亭扯断了电话线,把话筒扔掉。他走出破烂的电话亭,在雪中仰头。几分钟后,他真的听到了飞行器的声音。
阿瑞斯号是北线联盟的一号战争飞艇,它是所有飞行器的指挥官,最厉害的战绩是短时间内轰平停滞区,把停滞区变成了难以修复的垃圾场。
傅承辉曾经发过誓,不会再动用阿瑞斯号,苏鹤亭信了,所有的民众也信了,但是他食言了。
苏鹤亭消失的半个月里错过了太多,他小瞧了这些大人物,他们根本不在乎小角色的死活,每个人都是他们摆弄的棋子,战争狂要用战火点燃全世界。
傅承辉在光轨区点了下头,那犹如流星般的炸弹就从天而降,它们成群结队,点亮南线联盟的雪夜,在尖锐刺耳的哨声里,落在了平民区。
刹那间,地面剧烈晃动,整个牧羊镇在苏鹤亭眼前就烧了起来。
住手——
苏鹤亭紧紧攥着气球碎片,在火浪的扑打中,听见无数的哭喊。他终于领教了战争的威力,那不是周转于列车上的潇洒,而是无差别的冷酷轰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