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又睡了一觉。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傅新桃不在房间里。
身上已经不似昨天夜里那么难受,萧衍勉强坐起身,苍术听到动静,立刻进来说:“二爷清早退了烧,傅小姐便先回去休息,临走说晚些再过来为二爷诊脉。”
萧衍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苍术又问:“灶上热着素粥,汤药也煎好了,二爷可是洗漱用饭用药?”
得到萧衍的同意,苍术立刻出去安排底下的人送热水进来。回到京都的这些日子,不管是洗漱梳洗还是沐浴,萧衍从不要丫鬟小厮伺候,即便今日受伤亦如此。
苍术从来不忤逆萧衍,顺从退到外面去候着。
萧衍待底下的人都退出去之后,才摘下脸上的面具,平静的自顾自梳洗。
水中模糊映出一张属于年轻男人的面庞。然而上半张脸却似青筋暴起,乍一眼,格外狞狰可怖,巾帕擦过,亦无任何的变化,更与下半张脸形成鲜明对比。
萧衍显然早已习惯这一切。
他面不改色梳洗妥当,之后重新将面具戴好。
过得片刻,苍术复领着丫鬟婆子们进来。
底下的人一面撤下铜盆巾帕,一面送上清粥小菜和汤药。
“交待你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丫鬟婆子都退下,萧衍靠坐在床头,端起粥碗问苍术。
被问起,苍术立刻一一向萧衍回禀起来。
待萧衍将汤药一气儿喝完,苍术也已回禀完毕,他淡淡道:“办得不错。”
苍术低着头回:“谢二爷夸奖。”
萧衍没有继续多说什么,转而问:“傅小姐什么时辰离开的?”
苍术说:“大约是卯时三刻。”
见萧衍搁下药碗,苍术倒了杯水递过去:“二爷漱漱口。”
接过茶杯,萧衍继续问:“她一直都守在这儿?”
“昨儿下午,傅小姐将二爷送回府,便亲自帮二爷清理伤口。等到二爷情况好转了些,方回去一趟傅家。约莫过得半个时辰,傅小姐又回来了,之后是一直守在二爷床边,今儿清早回去休息的。”
苍术说得仔细,萧衍却皱眉问:“她在萧家用的晚膳?吃的什么?”
一愣之下,苍术报上了昨夜府里准备的吃食。
晚膳准备得用心,萧衍没有说什么。
只是,想到傅新桃整夜在这里,他多问一句:“宵夜呢?”
这个是没有吩咐厨房准备的。
意识到疏忽,苍术连忙告罪:“是小的招待傅小姐不周,请二爷责罚。”
萧衍瞥一眼眼前的人,见他慌乱,知是无心,不是故意要傅新桃难堪。沉默半晌,他对苍术道:“哪怕请来的大夫,亦没有怠慢的道理,何况她这样的身份。”
虽是因心思都在萧衍的安危上,才会如此,但苍术自知无什么可辩驳的。
他埋着头说:“是小的怠慢了傅小姐,小的愿意认罚。”
“我罚你有什么用?”
萧衍冷冷道,“回头自个去和傅小姐告罪。”
“是。”
苍术当即应了一声,这一次,是千万不敢怠慢了。
·
守得一夜,萧衍终于退烧。
傅新桃说待他烧退自会回去休息,定然不是什么假话。
清早,她从萧家回到傅家,人已困得熬不住。
草草用过早膳、梳洗一番便上床睡觉,几乎脑袋刚沾上软枕,她睡着过去。
傅新桃睡得安稳,这一觉直睡到晌午附近才醒来。
不想睁眼瞧见徐氏守在床边,她笑一笑,懒懒喊一句:“娘。”
徐氏过来沁芳院已经有一会儿了。
得知女儿早上才回府,她坐不住过来看一看。
“那病人的情况这样严重么?”徐氏怜爱摸一摸傅新桃的脑袋,“我听底下的人说,你在外头熬了一宿,清早才回来的。”
“确实严重,烧了一整夜,这人烧若不退,情况便会恶化,是以一直守到他退烧我才回府休息。”傅新桃犯懒不想起,索性抱着被子继续赖在床上,脸上几分歉意看着徐氏,“又让娘亲担心了。”
“倒不是这个。”
徐氏轻轻叹一口气,“我是担心像这么熬夜,你身体受不住。”
傅新桃想起自己不小心趴在萧衍床边睡着了的事。
她笑着冲徐氏撒娇:“没事的,当真困,还能不睡么?打个盹是可以的。”
“现在还要睡么?”
徐氏瞧着傅新桃,笑一笑,“要是不困了,正好起来陪娘用午膳。”
“不睡了。”
惦记萧衍,傅新桃摇一摇头,“晚些还得出门复诊。”
徐氏听言冲女儿伸出手:“那起来罢。”
扶着傅新桃坐起身,她扭头吩咐红莺:“去让人送热水进来。”
陪徐氏用过午饭,傅新桃没有多留,背着药箱回萧府。苍术特地在府门口候着,她瞧见人,心下有些奇怪:“苍术,你怎么等在这儿?难道是萧大人怎么了?”
由于苍术脸上不见焦急之色,傅新桃不怎么确定。
苍术随傅新桃往府里去,跟在她的身后道:“萧大人无碍,正在休息。”
“只昨日有些招待不周道的地方,还请傅小姐原谅。”傅新桃听言停下脚步,回头看苍术,苍术冲她深深鞠一躬,说,“劳烦傅小姐帮二爷看诊,竟怠慢了傅小姐,实是小人罪过。往后傅小姐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当定尽力尽力,绝无二话。”
傅新桃略想一想便差不多想明白了。
若非萧衍发话,苍术今日见到她大约不至于如此。
她好奇:“萧大人怎么和你说的?”
苍术一顿,回答:“二爷今早问得两句,傅小姐昨天在府里吃的什么。”
傅新桃点一点头,明白了。
她实则没有半分怪罪苍术的心思,现下苍术特地来告罪,自然好言好语。
“是,连个宵夜都不准备,确实有些怠慢,但我不怪你。”傅新桃含笑,看着苍术闲闲说,“为什么呢?因为晓得你是心思都在萧大人身上,才忽略这些。于我而言,你只消能把萧大人伺候好,这些便都只是小事,懂吗?”
这话含蓄,却又清楚明了。
苍术脸上显出一抹笑:“傅小姐宽厚体谅,小人必全心全意伺候好二爷。”
把事情说开,傅新桃便不赘言。
她一颔首,转身抬脚继续往萧衍的房间走去。
傅新桃到的时候,萧衍正在用午饭。
房间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他自己靠在床头慢条斯理的喝粥。
抬眼瞧见傅新桃进来,萧衍欲搁下粥碗,先听见她说:“慢慢吃,不急。”
萧衍仍停下动作,问:“吃过了?”
“嗯。”傅新桃微笑走到床边,将药箱搁在小几上,一面自顾自拖过一张玫瑰椅坐下,一面认真瞧一瞧萧衍的脸色,“休息得不错,今天气色比昨天好多了。”
她心知是自个师傅给的解毒丸发挥效用。
若非萧衍身上的毒解了,不至于能好得这么快,而腰腹的伤唯有慢慢将养。
见萧衍不动作,傅新桃提醒:“你先吃饭,待会儿我帮你把个脉。”
于是,在傅新桃的注视下,萧衍把余下的半碗粥喝完。
煎好的汤药搁在一旁。
在萧衍再次放下粥碗的同时,那碗汤药被傅新桃捧到他的面前。
傅新桃笑:“能自己喝粥,应当也不用我喂药?”
萧衍默一默,说:“看来傅小大夫不担心我事事亲力亲为会牵动伤口。”
他不是开玩笑的口吻,一本正经,反而叫傅新桃扑哧一笑:“是我这个做大夫的疏忽了,对不住萧大人。”当萧衍伸手来接药碗,她收回手,语气认真,“确实不能累着病人,来,我喂你。”
傅新桃笑着扭头去找汤匙。
萧衍却不敢叫她喂,趁此间隙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将药喝罢。
“哎……你慢点儿……”傅新桃无奈,瞧见旁边摆着一碟蜜饯,索性顺手往萧衍嘴巴里塞了一颗,“吃颗蜜饯,去去苦味。”转身又去倒水,将茶杯递给萧衍。
蜜饯的味道已在舌尖散开。
且不知为何,傅新桃塞过来的这一颗,格外甜到腻人。
萧衍喝下半杯水,蜜饯甜腻的味道和汤药的苦味便一并冲散了。
半晌,傅新桃为他重新诊一次脉。
房间里寂静无声。
在这种无言的静默之中,傅新桃垂着眼,提及苍术向她告罪的事情。
“你昨天又是受伤又是中毒,任哪个关心你的看了都得吓一跳。何况我交待他打理好府里上下,不要走漏你受伤的消息,事情这么多,有些顾不上是难免的。”
“我知道他不是故意怠慢我、叫我难堪,是以不会介怀于心。”
“萧大人也无须太责怪。”
萧衍字字句句听罢,开口说:“终归是他办事不周。”
“是。”傅新桃轻抬眼帘,望住萧衍,“我哪怕去农户家帮忙看诊,倘若留的时间长,准备的饭蔬精致不精致不提,都没有在这些事情上被怠慢的。可是萧大人,我不甚明白,你怪罪他,究竟是太把我当自己人,还是太不把我当自己人?”
即便都是责怪苍术办事不周道,意义却大不一样。
不想见她受委屈,和把她看成外人、在意礼数到不到位,怎么会是一回事?
这个问题,萧衍心里是有数的。
然而,此时面对傅新桃,他尚无法给出答案。
一番话冒出来,意识到自己言语中不自觉带上几分逼问的意思,傅新桃缓一口气,不准备等萧衍的一个答案。她兀自一笑:“萧大人,我是想说,我不在意。”
“便是冲着我们小时候的交情,也不会在意的。”
傅新桃移开视线,从药箱取出一个瓷瓶,抓过萧衍的手,倒出一粒解毒丸。
“你身上余毒未清,把这个吃了。”
收回手,傅新桃想一想,说,“待会还是让苍术进来帮你换药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