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别故在丁程的陪同下去了医院,34岁的江别故像个咿呀学语的小孩儿坐在病患椅上一遍遍的被医生要求发音,声母韵母拼音,丁程能看得出来江别故的窘迫和不自在,可如果不想失声,这是必经的检查。
可即便如此,结果也并不理想。
不管是多年前还是现在,医生的说辞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任何一种语言康复训练都是基于在对外界声音或者自身声音有感知的基础上,继而通过训练来恢复到可以沟通或者常人水平,这种完全听不到的情况下,即使训练意义也不会很大,需要花费大量时间也需要人全程陪同纠正。”
丁程不久之前就一个人来悄悄咨询过,对于医生的说法他早就有了心里准备,可他就算难受也只是一个旁观者,难受的感觉可能连当事人的十分之一都比不了。他下意识的看向江别故,他还是原来的表情,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看着医生,却没有任何的反应,就好像他连唇语都不会了一样。
丁程有些不忍,问医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既然是心理失聪,那么就想办法先从心理攻克吧,只要他过了自己这关,语言不用训练都能够自主恢复。”医生是个六七十的老医生,并不认识江别故,问:“他这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理障碍?十多年了都不好?”
丁程看一眼江别故没说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江别故开了口:
“医生,我想知道,如果我一直听不到,最后我会变成什么样?”
江别故的个别口音有些含糊不清,老医生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开了口:
“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你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不过由于你失聪之前就有了完整的语言体系,所以也不会完全说不出来话,会含糊不清,或许有一天别人会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都是有可能的。”
江别故静默几秒从位置上起了身:“谢谢医生。”
老医生没忍心多说了两句:“年轻人,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更何况都已经十几年了,要学着放下了,身边还有这么多在乎你的人,你也要为他们,不是吗?如果你想治疗,我可以给你推荐不错的心理医生,会对你有帮助的。”
江别故淡淡点了点头,再次道谢后转身离开了诊室,丁程也跟着他一起离开,却直到坐上车,江别故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
丁程上了车却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转过身看着江别故想说什么,可江别故却慢慢闭上了眼睛,这代表他不想被劝说,至少在这个时候,他不想。
其实丁程想说什么,江别故未必不知道,无非是劝他放下,放开过去,也放过自己。
可是江别故觉得自己也并没有放不下,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世界没有纪眠,已经习惯了一个人,这都不够吗?
好像还是不够,如果够的话,他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况。
车子一路行驶到别墅,江别故下了车,丁程也跟着下来,想要和江别故一起回别墅,可江别故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就阻绝了丁程的脚步。
他想一个人待着。
丁程咬了咬牙,迈步走过去拦下他:“医生说了,你现在就应该多交流,越不开口对你越没有好处。”
江别故看着丁程:“医生也说了,任何的训练都没有意义,你现在能听到我的话,不代表明天还可以听到。”
“纪眠不想看你这样的。”
“可他死了。”江别故说。
一句话让丁程愣在了原地,江别故也没再说别的,绕过丁程回了别墅。
豆芽早就听到了车子和他们谈话的声音,早早的等在门口,它期待江别故回来能给自己一个抚摸,毕竟它已经乖乖的在家里等了一整
天的时间了。
可江别故像是没看到它一样,换了鞋就迈步上楼了,连个眼神都没给它。
豆芽在玄关口蹲坐了一会儿,看着江别故上楼后也跟着上去,希望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力,可是豆芽大概也没想到,之前就算关着门也能被自己轻松打开的卧室,竟然被人从里面上了锁。
豆芽打不开,叫了两声,可里面的人也压根听不到,最后它的尾巴慢慢落下来,蹲坐在地上等了片刻之后,在原地趴下了。
江别故穿着外衣向来是不上床的,可这一次他也没有太在乎,什么都顾不得了,直接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屋里没有开灯,光线昏暗,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思绪混乱,可绕来绕去,又绕回了语言障碍这个问题上。
医生说,不久的将来他说的话可能会没有人听懂。
虽然有些医生习惯了把结果往严重了说,可江别故却是相信老医生说的话的,不然他也不会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让所有人看出了端倪。
他的声音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这是不争的事实。
如果有一天他的话再也没人听得懂,自己会变成什么样?那时候连生活都会不方便,出去买个东西都怕是沟通不了。
江别故静默许久,摸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语音输入软件,随便想了一段话输入语音,然后看着屏幕将他的话一点点的转换成文字,文字的意思大概意思是自己说的意思,可有些词语还是和自己说出口的不一样。
江别故说了一段又一段,输入了一遍又一遍,偶尔会没有错误,但在他试了将近一个小时内的测试中,这个概率相对来说较低,大部分的语音转换都会有些陌生词语,偶尔会直接跳过某个字。
直到这一刻,江别故才终于试着接受,他好像真的快不会说话了,这个事实。
十几年来,他从来没觉得听不到会是一件很困扰的事情,可这一刻他却迷茫了,那种听不到也说不出的感觉,只要一联想就会有一种窒息感。
而他可能要学着与这种感觉和平相处。
会适应吗?
也许吧。
但也有可能不会。
至少现在这一刻的江别故,接受不了。
江别故沉默许久,又拿起了手机,按下语音输入按钮:“纪眠。”
屏幕上出现纪眠两个字,是正确的。
他又按下输入键:“容错。”
容错出现在屏幕上,也是正确的。
江别故看着屏幕上的名字,像是松了一口气,放下了手机,将手臂搭在额头上,闭上了眼睛。
——
暑假时间长,容错也不用再去实习,姜峥就撺掇大家一起去自驾游,当然主要原因是他终于缠着老父亲给他换了一辆心仪已久的车,忍不住的想要嘚瑟。
人不多,就他们关系好的四五个人。
容错对这个不是很感冒,但也不会拒绝,毕竟整个暑假他除了在家里看股票和基金之外,应该也没别的事情要做,出去走走也未尝不可,更难得的是,一直对姜峥这些活动都不配合的程铭却主动开了口,问姜峥:
“你准备去哪儿?”
听到程铭这么说的姜峥愣了一下,立刻勾住了他的肩膀,兴奋劝说:
“怎么?有兴趣一起去?我们准备去西藏,要不要一起?”
程铭笑了下:“可以多带一个人吗?”
姜峥眼睛都直了:“女朋友?终于舍得了?两年的时间才让我们见,我们必须可以啊,不过我们哥儿几个可都是单身狗,没要带的女孩儿,你得先问问你女朋友愿不愿意,别到时候再唐突了。”
程铭点了点头:“行,我和他商量一下,如果同意的话,就加上我们两个
。”
程铭在第二天带回消息,对方同意了,姜峥等不及出发的时候再见,当天晚上就安排了个饭局,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程铭好不容易带女朋友来见他们这帮兄弟,怎么着也要意思意思张罗一下以示欢迎。
程铭也同意了,但谁也没想到程铭会领来一个和他们年龄相仿的男人,他穿着一身黑,黑t恤黑裤子,发型也短到露着头皮,虽然长的挺酷,但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桀骜不驯的野性,一眼看去的不是学生。
吵闹的包间里有那么一瞬间是鸦雀无声的,还是姜峥第一个反应过来:
“就等你们了,快过来坐。”
程铭笑了下,回头看着男人:“走吧。”
坐下后姜峥看着程铭,目光揶揄:
“不介绍介绍?”
程铭将容错他们都介绍了一遍,最后才说了男人的名字:“余恨,我男朋友。”
姜峥拍了一下桌子,豪气的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敬你们,敬爱情。”
容错笑了下,也伸手去拿酒杯,但手指不过刚碰到玻璃,余恨就开了口:
“程铭在和大家开玩笑,我不是他男朋友,只是朋友。”
一句话让再次热闹起来的气氛降至冰点,大家面面相觑,连姜峥也不能在第一时间说什么话来缓解,程铭看着余恨,目光没有尴尬也没有任何的责备,只是有些心疼。
姜峥反应过来:
“哥们儿,我们可不搞什么歧视,喜欢就是喜欢,管什么性别,管什么别人的目光,喜欢才是最重要的,程铭都这么勇敢了,咱也别怂不是?”
余恨看向姜峥:
“我没什么不敢承认的,我是喜欢男人,但不是程铭的男朋友。”
姜峥又愣了,看着程铭,这一次是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好在程铭也不社恐,在座的都是关系交好的几位,也用不着尴尬和下不来台,他端起酒杯看一圈众人:
“是我着急了,误把他答应和我一起自驾游当成同意和我在一起了,不过我也不失落,反正我喜欢他,他承认也好,否认也罢,我就认他,现在没追到,我继续努力。”
说完仰头将酒喝了个一干二净,余恨看着程铭蹙了蹙眉,容错倒是在他的脸上看出了些许的不忍,这两个人之间倒是很有故事。
不过人人都有故事,容错纵然有好奇,却并不会过问。
程铭喝了酒,姜峥又做起了气氛担当:
“铭儿,我敬你!我也相信你,这酷哥早晚都是你的。”
余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到底是没开口,再说什么,这顿饭怕是吃不下去了。
没有人再提这回事,话题又转回了两天后要出发的自驾游,尴尬的气氛也重新活跃欢快了起来,姜峥会照顾人,即便余恨跟他们只是初次认识,也没让人觉得受冷漠。
饭局结束,程铭和余恨走了,容错姜峥和夏晨他们三个便打车回了学校。
时间不早了,容错还想回去看会儿书,但姜峥却说吃多了,拉着他们非要去压操场,夏晨是个不愿意动的,借故肚子疼跑了,容错也想跑,却被姜峥死死抓住,便也只能跟着去了。
明天就放假,没课的今天就走了,操场上的人也少了一半儿,剩下的这一半儿里还有一半儿是因为明天放假而暂时分开的情侣在依依不舍,容错总觉得他和姜峥就这么走在这么一个场景之中,不太对味儿。
“你消化完了没?”容错说:“差不多回去了。”
“回去做什么?”姜峥知道容错在想什么:“我钢铁直男都不怕别人传我弯,你一个早就弯了的这么在乎呢?”
倒也不是在乎,就是别人成双结对之中插了他们俩男的,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不过既
然姜峥不在乎,容错也没什么可扭捏的,他向来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
“你说,余恨和铭儿是怎么回事啊?”姜峥突然问了句。
容错侧脸看他一眼:“管的太多。”
“就你不闻不问,我就不信你不好奇。”姜峥啧了一声:“装什么装。”
容错笑了下:“没装。”
“我觉得大概率跟你一样。”姜峥拍拍容错的肩膀:“爱而不得吧。”
“我和你的看法不同。”容错说:“我觉得余恨也是喜欢程铭的,只是不敢承认。”
“为什么?”
“不知道。”容错说:“想知道你问程铭去。”
姜峥瞪他一眼,不说话了,可安静了没一分钟,便又开始发表他的观点了: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这样,程铭可比你幸运多了,至少他的喜欢可能很快就会得到回应。”
这事可谓是往容错心窝里扎,但容错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看一眼姜峥笑了笑便继续往前走了,倒是姜峥想到什么而停下了脚步,容错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他没跟上来回头看他:
“不走了?回去?”
“容错,有一件事我好奇很久了,想问问你。”
容错笑了声:“问,别回头再憋着你。”
姜峥笑笑:“你明知道江别故的心里有个人,用情至深,人尽皆知,为什么还会喜欢他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癖好?比如说……受虐狂?”
容错没说话,盯着姜峥看,姜峥立刻举手投降:
“没有就没有,不许动手啊。”
“我不是受虐狂。”容错笑着说:“可我的心里也没有开关,对于喜欢这回事更没办法说开就开说关就关,我控制不了,不过我也看得开,毕竟这个世界上如果所有的人都能做到不可为而不为,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意难平了。”
容错说完就迈步往前走了,姜峥静默几秒也跟过去:
“可是我还是会觉得委屈,如果将来江别故接受了你,你不会因为他曾经喜欢另一个人而难过吗?”
“这个假设不成立。”容错说:“他不可能会接受我,我也没想过他会接受我。”
姜峥一愣:
“那你喜欢这个人做什么?不为了在一起,难道为了精神寄托吗?”
“你这个问题又绕回了上一个,我控制不了。”容错看着他:“我努力过了,努力不再喜欢,不再想,甚至我也观察过别的人,觉得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就放开了,移情别恋,可我失败了,我做不到不喜欢他。”
“喜欢为什么不去追?”姜峥满脸的疑惑:“这个问题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明明喜欢他,可是在发现和被发现之后,你什么都没做,他把你赶出来了,你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外面,只偷偷的想,连去见他都不敢。为什么?容错,这不是你。”
“因为我不该喜欢他。”容错几乎是毫不犹豫的说。
姜峥脸上的疑惑都表演成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他迈步走到容错的面前,问他:
“哪里不该?”
“他是我哥,我的家人,纪眠哥的爱人。”容错说:“我却对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这就是不应该,况且我也答应过纪眠哥要好好照顾他的。”
姜峥多少有点无语,抓了抓头发才重新说:
“你们有血缘关系吗?在一个户口本上吗?没有的话,哥,也可以情哥哥,家人也可以是恋人,哪一个家庭的最开始不是因为恋人关系,不是因为爱情?为什么偏偏你不能喜欢?至于你说的纪眠,我没了解过,可如果我是他,我希望留下来的那个人能有个不错的人来陪他走完接下来的后半生,如果纪眠连这点都做不到,我觉得也配不上你哥深情这么多年吧?”
姜峥的话让容错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他,姜峥看到容错的反应更是来了劲:
“我说的是不是挺对的?还有,你说答应过纪眠要照顾他,我不知道你怎么答应的,他都死了这么多年了,可照顾也有很多种吧?我觉得纪眠应该也不会希望你是在江别故的生活上来无微不至,因为这个只要钱到位,保姆都会做的比你好,如果我是纪眠,我会希望你把江别故从失去爱人的痛苦中带出来,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任何一种照顾比这个更能让纪眠安心。”
“虽然爱本身是个自私的东西,可如果他是真的爱江别故,纪眠就一定会这么希望。”
姜峥的话说完了,可容错还是没反应过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虽然和他之前坚持的不一样,但好像,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至少他想反驳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容错怔在了原地,姜峥却在容错的反应中找到了自信:
“我怎么觉得我说的这么有道理呢?你觉得是不是可以去做感情咨询师了?怎么收费比较合适?”
容错没有理会他,但无可否认的,姜峥的话给了容错一个完全不同的感受,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以来他都在一个密闭且黑暗的房间里生活,突然有人在一个他完全没有想到的地方给他凿开了一个洞。
光照射了进来,他也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