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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1 / 1)

一转眼,近三年时光悄然飞逝,弘治十七年八月,天子命天下抚、按、三司官奏军民利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子这是不甘于边疆积弱,鞑靼年年犯边,有心整治军务了。一时间,边民们自然是欣喜于自己不再是朝廷眼中的一颗弃子,朝中的官僚们,却也是个个弹冠相庆,有的是真心想要为国为民做点实事,庆幸于报国有门的,有的么,却是为朝中必定有的一番人事变动而高兴——又有机会塞人了。

这两三年来,澄清坊灯市口大街南边的金鱼胡同西侧一直都是门庭冷落,三进三出的大四合院冷冷清清,只有两房家人看门,逢年过节,也是不贴对联不放鞭炮,但看门第,却也是五品文官的宅邸。有心人便知道了:这是家长丁忧在家守制读书,所以逢年过节,家人也不能庆祝,顶多也不过是自己私下整治几桌酒席,悄悄地吃完算数。

但,从七月起,一封信被送到了养晦堂后,这两房家人便开始忙碌了,一时又是洒扫庭院,又是请了人来侍弄花草,金鱼胡同里外住着的那些贫贱人家,虽然自己没钱,却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知道这是主人出孝,要回京候缺,果然,八月七日,三辆青布马车一大早便拐进了金鱼胡同,一个儒雅俊秀的中年男子在大门就下了车,他身穿葛绸道袍,头戴纯阳方巾,留着两撇黑亮的小胡子,虽然神色有些萎靡,却也是有势有派。剩下两部马车,却是直进正院,没多久,丫鬟、小厮们便进进出出地忙活开了,与此同时,却又有一辆青布马车出了门,只是换了匹新马,跟车的人,也换了身精神的新装。便有人议论道:准是老爷宦情太浓,这才回京,便迫不及待地活动了开来。

马车不紧不慢地在人流的簇拥下走到了南大街,拐进了幽深的太平仓胡同,这一整条胡同,只有一户人家。胡同深处富丽堂皇的红漆大门油光发亮,门上八个门钉,在阳光下极为耀眼,这份仅次于藩王的尊荣,在全国都只有一份儿,英国公张家的富贵,也就不言而喻了。

在门房当值的老家人,似乎与这辆马车的车夫很是相熟,两边客套了片刻,马车便进了角门,直入垂花门,在门前换了一顶轿子进二门去了。那些个上来招呼的门子,这才回到原位待命,有人便笑最殷勤的老门子道,“您老还当这是三年前啊?怎么还是这么个奉承法?眼下啊,可不比那几年啦,我瞧着,那位今儿怕是要吃瘪喽。”

众人也都附和道,“可不是,瞧她那个样子,还当这是三年前吗,也不拿个拜帖就上门来了。年四小姐这几年多大的风头,每次上门也都是客客气气,先拿了拜帖说好了什么时候来,这才上门的。真是不懂规矩!”

那老门子也不生气,拿起烟斗吧嗒了两口,这才不紧不慢地道,“那位可是我们张家正经的表小姐,自家人!舅舅刚升了陕西巡抚的,哪能和年四小姐比呀。就算再好,那也不是咱们张家人不是?”

说到正经的亲戚辈分,下人们便也没话了。有些老成的,就上来打圆场道,“还是三爷爷晓得人情世故,我们哪能比呢,爷爷说得是,再怎么着,夏小姐也是咱们的正经亲戚,自然是不同别人的。”

众人也都觉得没趣,一时各自散去,犹自有人道,“正经亲戚?一年到头,打发这些上门要饭的正经亲戚,也不知打发了多少。正经亲戚,哈!”

这边厢,已有三年没上门的夏二小姐,所承受的俨然便是上门要饭的待遇,想和之前一样直入萱瑞堂?那是做梦!在大太太甄氏居住的正院堂屋里坐了好半天,也不过是得了一碗温温的茶,倒是有不少小丫鬟借故经过,虽然嘴上没什么言语,但那好奇的眼神,却是俨然把她当成了珍禽异兽来看待了。夏二小姐却也不急不躁,眼观鼻鼻观心,安安静静地鉴赏着那成窑五彩杯上天女散花的精致花纹,看样子,即使是等到地老天荒,她也是打定主意不露出一点不快了。就连她身边跟着的那个丫鬟,也是规规矩矩地束手站在夏二小姐身侧,眼神丝毫没有离开过地面,仿佛那上头有朵花似的。

这点折辱,对如今的乐琰来说,却是真的不在话下。当时谣言平息后,夏老夫人与她长谈了一夜,站在未来太子妃的角度,指出了乐琰最大的不足:过刚易折。用老人家的话说,缠足一事,如果她可以在之后私下禀明原委,指出皇后不愿她缠脚的根本用心,那么谁也不会与将来的富贵过不去,事情也就这么水过无痕地被抹平了。快意了一时恩仇,如今却是后患无穷,归根到底,是乐琰毁掉了原本大好的前程。

乐琰被说得是面红耳赤,自此,夏老夫人亲自出马,每日对她的行为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务必要磨练出她的心性。乐琰也是彻底服气,尽管被支使得团团乱转,却也都咬牙忍下。不想弘治十五年四月,老夫人中风不治,仅仅支撑了三天便与世长辞,饶是如此,临终前仍然是口述一封长信,带到张家给宇文氏过目,宇文氏看了,也是深以为然,乐琰当时一逞匹夫之勇,固然是快活非常,可年四娘借机崛起,夺走了她的风头,如今已是错恨难返。她与夏老夫人的看法不同,虽然对太子妃之位也是觊觎得厉害,但考虑得更多的还是外孙女的终身幸福,乐琰的性子不改,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了,因此热孝一过,便亲自把秦氏接到了张家,两人也是一拍即合,从此乐琰不论在哪里,都是得不到一张笑脸,夏、张两家合力,在守孝二十七个月里,把她原本的那点毛躁给硬生生地磨进心底深处。眼下在张家受到的这点冷遇,她却又哪里会放在心上?这些看着主人家脸色行事的小人,在她得意时自然会换了态度,她在意的,却是张老夫人的看法。

而归根到底,张老夫人身为一家一户的主事者,行事又哪里会依着个人的好恶来呢?乐琰如今对张家的意义,却要比当时还更重一些,年四娘就算再好,那也是镇远侯夫人的远亲,将来成功上位,得益的肯定不是张家。张老夫人不可能不知道乐琰几年来与朱厚照的书信往还,对她来说,乐琰当不当得上太子妃,并不打紧,能在后宫中找到一个位置,张家就还不算输得太多。抱着这个态度,她又能冷落乐琰到几时?只不过,也是在发泄积郁了三年的心火罢了。三年前的大好局面糜烂到如今这个地步,她才是最生气的那个人。

青金在她身边轻轻地叹了口气,乐琰垂下目光,做出一副娴静的样子,心中好奇地猜测着疾走过来的会是哪位,大太太甄氏?不会是她,她的步伐一贯是不紧不慢的,三太太连氏早已随着丈夫去外地了,想来,也只有二太太孙氏了。

她猜得没错,又急又脆的银铃声在院子外头就传了进来,二太太孙氏的声音马上也跟着来了。

“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乐琰外甥女儿,这是几时回京的?”

“给二表舅母请安。”乐琰礼数做得十足,因为是许久不见,规规矩矩地福身三次,孙氏站着受了,拿起手帕子捂着嘴笑道,“今日呀,你却来得不巧了,年四娘在萱瑞堂陪着母亲说话呢。怕是要累你多等一会啦!我想着,你一个人难免寂寞,本想让青雪玲雪过来陪你说话的,谁知道她们姐妹情深,却是粘着年四娘不肯放人呢。”

青金眼神不禁飘向乐琰,俗话说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几年下来,小姐看似成了大家闺秀,私底下却仍然是那个锱铢必较的性子,她又岂会不懂?

乐琰也是笑吟吟的样子,诚恳地道,“劳烦二表舅母挂念了。乐琰感激不尽,二表舅母,三年不见,您看着反而更年轻了些。手上的这个手帕子,花样也很新鲜呢。”

孙氏本来就是极无城府的人,当时看不惯乐琰,也是因为没有城府,此时吃了她几句好话,却也就高兴起来,兴致勃勃地道,“可不是?你在乡下呆了三年,京里流行的新鲜花色,自然是没有见过的了。这是年四娘新想出来的绣法,叫做双面穿花挑针绣,陈绣娘都道,这个绣法是奇绝了!”

陈绣娘便是那个教导乐琰与丽雪刺绣的,乐琰忙道,“真是漂亮,也难怪陈绣娘的眼光都要说声好了。”

孙氏越发得意,乐琰又找了些好话说给她听,把孙氏夸得是美翻了心儿,看着乐琰的目光,自然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她本是为了嘲笑乐琰,这才找机会过来的,此时也要回去萱瑞堂侍候张老夫人,找了个话空,也就起身说道。“外甥女,听舅母一句话:早年你要是这样谦和,又哪里会有人不喜欢你呢?你看看?自己误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可不是玩的,今后再不要这样了。”

乐琰脸上一红,忙低头道,“乐琰不知道舅母在说什么。”见孙氏称自己为舅母,去掉了表字,她也就打蛇随棍上了。

孙氏摇摇头笑了笑,以推心置腹的语气道,“不怕的,没了太子,还有藩王嘛。”说着,哈哈一笑,道,“我去母亲那里为你看看,若是她老人家颜色好,便为你说几句话,你也别着急,到底是我们自己家的姑娘,老人家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多来几次,总会见到的。”说着,看看天色,径自去了。

饶是乐琰好涵养,也不禁被这几句话气得颜色丕变,回到原处坐下,默念了几句骂人话,也就平复了下来。别看孙氏看似诚恳,其实是句句阴毒,不但把她上门的涵义解释为是希望借助张老夫人的力量攀上一门好亲,又是暗示张老夫人气到今天已经不想见她了。最可恨的还是那句‘没了太子还有藩王’,饶是乐琰心中原本是笃定朱厚照对那年四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却也是不安起来。想着她虽然不是月月进宫,一年间,却也能进宫请上两三次安,三年下来就是九次,这三年来,她与朱厚照虽然通了百十封信,却又哪里比得上面对面活色生香的九次相遇……

乐琰没有再想下去,怎么说也是情场上打过几仗的人,深知自乱阵脚只会给敌人锦上添花,对自己却是万万不能雪中送炭的。又枯坐了一会儿,萱瑞堂终于来人了。

来的却是个老熟人——当年老夫人身边的得宠婢女书香,如今却是做了妇人打扮,一进门来,书香眼中先闪过一缕异色,旋又有些失望地吐了口气,亲切地笑道,“表姑娘,许久不见,姑娘长大了!”

这三年不见,乐琰虚岁也有十四了,正是刚发育的年纪,她运气好,父母长得都不错,到了她头上更是去粗存精,长得比前世好看不少。这几年来守孝在家,见到的外客并不多,但个个都有被惊艳到,对比得书香的失望分外明显,乐琰心中一惊:难不成这个年永夏,要比她还美得多?

不论如何,这次她是没有机会亲眼见识了,老夫人自然不会傻到让她和年四娘在自己家正面对上,乐琰能这么早见到老夫人,还是托了年四娘的福,她听说有人候见,却碍于自己在萱瑞堂,老夫人分身无术,便坚持提早辞去了。书香带着些微赞赏地与乐琰说起了这个缘故,乐琰心中又是一沉:这么会做人!

书香顺势滔滔不绝地说起了那年永夏来,这个年永夏,仿佛是个天生的社交高手,把张家老小都是哄得极为顺心,众口一词地夸起了她来。至于什么送二夫人一条手帕,教二小姐三小姐刺绣,据书香的描述,那都是说也说不完的小事了。从正院到萱瑞堂所在的东北角,不过是几分钟的路,乐琰就算是恨不得一分钟只走一米,磨蹭了五六分钟,也终于是到了,书香也闭了嘴。

乐琰见大门在望,多少有些紧张,整理了一番衣裳,这才轻声对书香道,“嫂子厚意,乐琰记下了。”书香会意地笑了笑,低声道,“哪里,二姐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情分自然不同。”

听了这句语带双关的安慰,乐琰的信心倒是足了几分,深吸口气跨进门槛,脆声道,“外孙女给叔外婆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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