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才吃了一顿石子拌饭,磕掉了一颗牙;一天后,他上了一次街,又没了四颗牙。
事情还要从酒馆说起。
葫芦三两壶黄汤下肚,本就不严实的嘴巴松得跟老太太的裤腰带似的,加上身边又有个王川派来的人刻意引导,葫芦三迷迷糊糊间,把所有事情都说了出来。
酒馆当时聚了好几个人,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
——原来虫糖是这鳖孙出的主意,陈才那小兔崽子下的手,他们全都错怪糖大姐了!
葫芦三也就算了,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坏种,跟糖大姐不对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稀奇的是陈才!
陈才是糖大姐的亲生儿子,他竟然帮着外人对付自己的亲娘!
糖大姐这边为了他的前途呕心沥血,早出晚归地卖糖人,就是希望能送他去最好的白梨书院读书;没想到陈才却在背后捅了她一刀,连同她的死对头,毁了她经营半辈子的糖画摊子!
糖大姐八年前生的不是人,是白眼狼妖吧!
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陈才跟他父亲一样,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念慈县是个小地方,今天东边李大姐丢了件肚兜,明天西边王大哥连肚兜上绣着什么花纹都知道。
葫芦三的话很快便传到了陈才耳中。
陈才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小孩子年轻气盛,当下便提着没茶杯大的拳头冲去找葫芦三算账。
“骗你?我骗你什么了?你娘不是乖乖回家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对着冲上来质问他的陈才,葫芦三笑得恶意满满,“哦,我知道了,你想你娘当个良母贤妻,还想你娘日进斗金,哈,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情吗?”
“是我骗你又怎样?如果不是你心术不正,我骗得了你吗?说实话,我只是试一试,没想到你真的上钩了!哈哈,小子,你真好骗!就你这脑子,还想上白梨书院?吃屎吧你!”
“啊啊啊啊!我打死你!”
陈才血性大起,怒吼一声,如发怒的小牛犊猛地冲向葫芦三,葫芦三被撞了一个踉跄,紧接着打鼓似的乱拳落在葫芦三的胸膛上。
真·小拳拳捶你胸口。
陈才今年才八岁,弱得跟小鸡仔似的,那拳头没多大威力,但蚊子老在耳朵嗡嗡飞,正常人都会想要打死它,陈才对葫芦三来说,就是这么一只厌恶已久的蚊子。
葫芦三没学过未成年垃圾保护法,所以他很是干脆利落地飞起一脚踹在陈才肚子上,将陈才踹到在地上,抢上一步,骑在陈才身上,右手啪啪两巴掌,扇得陈才眼冒金星,耳中嗡嗡作响。
“你娘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一个女人不乖乖呆在家里绣花奶孩子,反而抛头露面跟男人抢饭吃!那骚婆娘仗着长得有几分姿色到处勾引男人,抢走我的客人!她的一切本应该都是我的!她的客人应该是我的,她的百两糖画应该是我的,她赚的所有钱都应该是我的!”
葫芦三对糖大姐积怨已久,现在逮到机会还不得母债子偿,发泄在陈才身上。葫芦三扬起五指山死命狠扇,扇得那叫一个畅快淋漓。
等到路人反应过来阻止的时候,陈才已经一连被扇了十几个巴掌,脸肿得像猪头,牙齿都被打掉了四颗。
被人拉开时,葫芦三的脚还不停地往陈才身上踹着,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当街斗殴,带回衙门。”
熟悉的声音在葫芦三耳边响起,葫芦三吓得浑身一哆嗦,僵硬着脖子往旁边一看,武捕头带着两个兄弟一脸阴沉地站在一旁,一双眼睛冰冷得像是从冰水里面捞出来似的。
听说武商跟糖大姐有一腿,自己落到武商手里还能有好果子吃?
葫芦三怪叫一声,转身立马就要逃跑,武捕头抢步上前,一把揪住葫芦三的衣领子,提起钵儿大的拳头,对准鼻子就是一拳,打得葫芦三鼻血狂流,鼻梁都歪了半边。
“敢拒捕?活腻了!”
武捕头一拳头极重,葫芦三觉得脸都凹进去了,捂住鲜血淋漓的鼻子,葫芦三瘫软着身体跪在地上哀声讨饶。
武捕头冷哼一声,将葫芦三甩给其中一个弟兄,道:“把他押去衙门。”
“是。”一个捕快闻声上前,揪住葫芦三的衣领子,将人拖走。
“老大,这小子怎么办?”老松指着躺在地上哀声叫唤的陈才问道。
陈才一张脸肿得像猪头,原本大而明亮的眼睛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缝,透过这细细一缝,陈才带着几分期盼几分崇拜地看着武捕头。人都是慕强的,在他被坏人欺负的时候,武捕头犹如天兵降世,只一拳头就把葫芦三打得落花流水。此时的陈才已经完全忘了曾经对武捕头的抗拒和厌恶,心中满溢着对强者的崇拜。
武捕头看也不看陈才一眼,漠然道:“送医馆,通知家人。”
“了解!”
武捕头拍了拍沾血的拳头,转身离去。
陈才难以置信地瞪大缝缝眼,武叔叔怎么走了?他不管自己了吗?
武捕头是真的不管他了,就连老松也没打算管他。
老松将陈才送到回春堂,往床上一放,转身就要走,陈才连忙喊道:“老松叔叔你别走!”他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医馆害怕!
“别!可别叫我叔叔!我该叫你叔叔才是,论心眼,我老松哪比得过你!”老松阴阳怪气道。
“老松……叔叔?”陈才讷讷出声,老松叔叔这是怎么了?从前他见到自己都是笑眯眯的,总是打趣地喊他“凤凰蛋儿”,怎么现在像变了一个人般?还有武叔叔,他怎么也不理自己了?
一旁正在为陈才擦拭伤口的回春堂黄大夫听出了端倪,问道:“老松捕快,这孩子是?”
“他你都不知道?最近的风云人物呢!”
“阿唐的儿子?”
“没错,就是他。”
黄大夫皱起了眉头,手下动作一顿,白布压到了陈才脸上伤口,陈才立刻痛呼道:“轻点!”
“黄大夫,人交给你了,我去他家通知他奶奶。”
“怎么是通知陈老太太?阿唐呢?”黄大夫问道。
“糖大姐进山采药去了。”
“药园山?”
“还有哪座山?”
“胡闹!那药园山是她能去的吗?!唐老哥就是死在那里的!”医馆黄大夫又急又怒,他跟唐大夫是同行亦是故交,唐糖小的时候,黄大夫还抱过她呢!
“人总是要吃饭的。”老松看着陈才说道。
黄大夫顺着老松的视线,目光跟着落到陈才身上,若不是他和葫芦三,阿唐又怎会冒死进入药园山!
陈才下意识一抖,将头深深埋在膝盖中。
陈才感觉自己很委屈,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被人骗了不说,还受了这么重的伤,大家却一点都不关心他,反而还责怪他。陈才紧紧咬着下唇,眼眶湿热,他不喜欢这里,他要离开这里,回自己的家去。
在医馆的每时每刻,陈才都觉得是折磨,他只盼着奶奶赶紧过来,带他回家!
一个半时辰之后,陈老太太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抱住陈才心啊肝啊地喊着,连声责骂葫芦三心狠手辣,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一见到自家亲人出现,陈才一直压抑的哭意再也忍不住了,抱着陈老太太哇哇大哭。
医馆内霎时哭声震天,吵得人耳根子发疼。
“别嚎了,要嚎回家嚎去!”黄大夫很是不耐烦地喊道。对于陈家这对祖孙,他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陈老太太抽了抽鼻子,收了眼泪,对黄大夫感激道:“谢谢你,黄大夫,谢谢你救了小才,小才可是我们陈家仅剩的血脉,他若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这老婆子可怎么活啊!”说着,陈老太太又哭了起来。
黄大夫被吵得脑门疼,手脚迅速地抓了几幅药包好,道:“最近一个月,病患忌食辛辣,可多吃鸡蛋补身体。药以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热服下,一日三次,连服五天。”
“谢谢黄大夫,黄大夫你真是个好人!”
“把钱结了。”黄大夫道。
“啊?武捕头没给钱吗?”陈老太太下意识反问道。
“这关武捕头什么事情?”黄大夫有些疑惑,非亲非故的,而且人又不是武捕头打伤的,怎么也轮不到武捕头付医药费啊!
陈老太太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尴尬道:“我这不是急糊涂了,一张嘴乱说话。只是……钱……都在阿唐手里,我没钱。要不你先赊我几天,等阿唐回来以后,我让阿唐来结账?”
听到陈老太太提起阿唐,黄大夫心头一怒,劈手夺过药包,“我店小,不赊账。”
陈老太太连忙拉住黄大夫的袖子,焦急道:“大夫你不能拿走药啊!小才伤得这么厉害,没药怎么能行!求你行行好吧,赊我一赊,等阿唐回来,我一定把药钱一文不少地补上!”
“所有人都像你这般看病不给钱,我回春堂还开不开?松手!”黄大夫冷着脸道,他非是冷血无情之人,病人真有难处,他也会酌情减少甚至免除药钱。只是,他的好心也分对象——陈才联合外人对付自己的母亲,阿唐若是死在药园山,陈才就是杀人帮凶!
“你与阿唐父亲是故交,小才也算是你的孙辈,就请看在唐大夫的份上,救小才一救吧!”
“他的伤只是皮肉之伤,小孩子恢复快,没药很快也能好,不过就是多受几天苦罢了。来人,送客!”
“陈老太太,请吧。”两个学徒立马上前反剪陈老太太的双臂,将陈老太太和陈才“请”出医馆。
回春堂的门重重在陈老太太面前关上,陈老太太见黄大夫是真铁了心见死不救,无可奈何,背起陈才颤颤巍巍地往陈家方向走去。
只是她人老体衰,走没两步就坚持不住了,向路人求助,路人一听说他们是陈家人,立刻躲得远远的。
“你家太远了,我还有活干,没空。”有人委婉的,随便找个借口拒绝帮助。
“你孙子太厉害了,我可不想做东郭先生。”有些直白的,就差直接指着他们的鼻子说他们吃里扒外,忘恩负义。
问了好几个人,总算有一个心软的出手相助,背着陈才,送陈老太太回家。
等到陈家,陈老太太请这好心人进去喝杯茶,好心人摆手拒绝,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小孩子不懂事,做大人的应该多教教才是。”
这好心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却端着一副师者的模样,像教育三岁小孩一样教育陈老太太这个六旬老妪,陈老太太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才好。
来回奔波了大半天,陈老太太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此时若给她一张床,她能睡到第二天晚上。但是她现在还不能休息,她还得抓紧时间做晚饭,她听到小才肚子发出的响亮的“咕咕”声,只是小才心疼她,一直没说饿。
做好石子拌饭端上来,陈老太太发现了一个问题——葫芦三连扇了小才十几巴掌,小才的脸肿成猪头,别说吃饭了,就算呼吸都觉得痛苦。而且米糠十分粗,得咀嚼多次才能咽下,每一次咀嚼,对于小才来说,都是一次受刑。
陈才吃了两口就把饭碗推开,手指沾水在桌子上写道:【我吃饱了,奶奶多吃点。】
字刚写完,陈才肚子咕噜叫了一声。陈才以手按压着肚子,低着头沉默不语,有眼泪一滴滴落在桌子上。
“小才不疼不疼,奶奶喂你。”陈老太太拿过陈才的饭碗,挑出石子,倒入一点热水,用勺子用力将饭碾压成不用咀嚼的米糊糊,然后将碗推给陈才。
可即使是这样,陈才仍感觉到脸上阵阵的疼痛,张嘴痛、闭嘴痛、吞咽也痛!
陈才实在是受不了了,勉强吃了半碗米糊糊便放下勺子,在陈老太太的搀扶下挪回房间,艰难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后躺在床上休息。
这些事情做完,天已经黑了。
陈老太太回到自己的房间,点燃油灯,走到床前,掀开被褥,露出底下码得整整齐齐的床板,陈老太太刚要把手放在床板上,忽然想起什么,又走到门边,打开门,左右张望一番,重点关注陈才的房间——陈才的房中一片漆黑。陈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轻轻关上门,走回床边,抬起一块木板——
木板下竟然有一方暗格,里面放着一个一尺长的、上了锁的黑色木盒子。
陈老太太从里衣暗兜里拿出钥匙打开盒子,盒子中塞满了首饰珠宝,镯子、簪子、链子、戒子、银锭子……应有尽有,这些都是她几十年来辛辛苦苦攒下的私房钱,她连儿子陈升都没告诉。
陈老太太拿了一个玉镯子放在眼前看了看,想了想,又把玉镯放回去,换了一根银簪子,这簪子值三两,够小才养伤所需了。
但拿起簪子,陈老太太又犹豫了——要怎么跟小才解释这簪子的来历呢?自己一直在小才面前装穷,说钱都被阿唐收走了,自己手上没有一文钱,吃饭喝水都要看人脸色。阿升的葬礼钱,是阿唐挨家挨户借来的;小才的束脩,得靠阿唐一点一点攒起来;小才治伤的药,因为自己拿不出钱被黄大夫收了回去……
现在自己忽然拿钱出来,小才不就知道自己一直在骗他吗?
不行,不能露馅。
“小孩子身体好,这点小伤不碍事的。”黄大夫不也说了吗,这伤不用吃药也能自己恢复。
于是,陈老太太心安理得地将簪子放了回去,上了锁,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吹灭油灯,陈老太太上/床睡觉。
没睡多久,陈老太太突然听到小才房中传来尖叫声,连忙起身跑到小才房中。
陈才躲在床角落,蜷缩成一团,不断地叫嚷着:“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小才,小才你怎么了?”陈老太太上前想要看看陈才,陈才却很怕人的接近,不住地往墙角蜷缩,躲避着陈老太太的碰触,口中还不断发出畏惧的求饶声。
“小才,是我!我是奶奶啊!你看看奶奶!”
奶奶?
陈才畏畏缩缩地抬起头,看到坐在床边关切注视着自己的老人,陈才猛地一头扎进陈老太太的怀抱中,抱住陈老太太痛哭,“奶奶!我害怕!他打我……好痛好可怕!”
“别怕,都过去了,那只是一个梦,有奶奶在,没有人再来欺负你了。小才乖,不怕不怕,奶奶在这呢!”陈老太太温暖的手顺着陈才僵硬的背脊来回不断抚摸着。
在她温柔的安抚下,陈才累极,缓缓睡了过去。
陈老太太想要将陈才放回床上,可是一动,陈才脸上就露出十分不安的神情,青一块紫一块的手紧紧抓住陈老太太的衣服,不肯松开半分。
陈老太太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只得维持着拥抱陈才的姿势,后背往墙上一靠,打算这么将就一晚上。
可眼睛刚眯上没多久,陈才又被噩梦惊醒。
好不容易安抚下去,陈才又又被惊醒。
这一晚上,他俩一直在“惊醒——被安抚——睡去——再次惊醒”中不断重复,祖孙俩都没能睡个好觉。
白天石子拌饭,晚上梦魇来袭,陈才不得安寝,陈老太太也得陪着受罪,日夜不休的折腾下,短短几天,两人都瘦了一大圈。
陈老太太叫苦连天,“阿唐,你快点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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