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五月的第二个周一下午第一堂课,颜如一拿着教材进了教室。
朱源喊了起立之后,颜如一简单解释了一句说语文老师临时有事和她换了课。
一群依然还没有从中午的困顿中完全醒来的学生坐在教室里昏昏欲睡,谁也没有对临时换课发表意见,只磨磨蹭蹭的从桌堂里掏出生物课本。
课程进行了大约十分钟,颜如一在一再敲黑板也无法提醒下面的一群学生打瞌睡的情况下,走下了讲台。
因为颜如一暂停了讲课,许诺抬起头,视线随着颜如一的身影往后移到教室中间靠后的位置,她敲了敲趴在桌上睡觉的那个男生的桌面,朗声提醒道:“实在犯困,就去楼下洗把脸,清醒一下。”
身下的座椅被人从后面蹬了一脚,许诺的身体往前倾了一下,她以为是张祁鸣无意而为,没有做理会,依旧看着颜如一的侧脸。
窗外的阳光透过教室后面高大的水杉树密集的针叶洒在她身上,斑驳的光点下,她看不清颜如一的表情,只觉得她全身都在发光。
那个男生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却一个趔趄没有站稳,往旁边歪了一下。而同时,许诺的板凳,又被张祁鸣踹了一脚,这一次,比刚刚那次更加用力,将她连同座椅一同往前推动了几公分。许诺气闷的转过头去想要警告张祁鸣,却看见他抬起头一脸茫然的问许诺:“怎么感觉有人在抬我的凳子?”
许诺还来不及反问,就听见周围传来玻璃碎地发出的破解声和男生女生的尖叫声。所有的学生仿佛在同一时刻惊醒,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顺应本能的拼了命的往教室外面跑。
从感觉到有人踢凳子到所有人哄乱的往外逃命,前后不过二十秒。
肖菁在座位里边惊声尖叫着说地震了让她赶紧跑的时候,许诺懵了半秒钟,之后猛然从座位上站起,脚下如同卷着巨浪,她站立不稳只能扶着剧烈摇晃的桌面。
“诺诺,地震了。快跑出去。”张祁鸣见她愣神。伸手想要拉她,她却在同一时间转身,选择了与所有人都不同的方向,往靠里的方向挤过去。
“许诺!危险!”
张祁鸣的声音被淹没在喧嚣之中,许诺疯狂的挤开与她呈逆流状态的同学,终于看见被挤的抵在墙角的颜如一,身下依然在不停的震动,头顶有石灰浆与日光灯罩掉下,她看着颜如一无力的被人群堵在最后,却还在努力的叫同学往外走,急的双眼通红。
“颜如一!!”她用力推开眼前的人冲到颜如一身边,一把拽起颜如一的手腕,没了命一般往外挤。
桌椅倒地阻塞了去路,所有人都在慌乱逃命,哭喊声不断,而下楼的路却被轰然涌出的师生堵的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在拼命往下楼梯下挤,却每个人都移动缓慢如龟爬。
摇晃的教学楼让人头晕,谁也不知道大楼会不会倒塌,会在哪一秒倒塌,所有人都一脸死灰,神情恐惧,许诺抓着颜如一的手不停的发抖,她一直咬着唇沉默着没有说话,只跟着人群鱼贯而下。所有的人都如同装在罐头里的沙丁鱼,密密麻麻,不能松动。
直到又一阵摇晃感冲上来,尖叫声此起彼伏,身后的人开始不停的往下挤,她拉着颜如一往前狠狠的倾斜了接近四十度,好在她慌乱中用手拉住了楼梯栏杆才没有摔倒,而前面却有人没能幸免,被踩踏着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痛哭,颜如一试图大声安抚学生,却被周围嘈杂的环境淹没了声音。
四楼,平时没觉得有多高,可当灾难降临,却变得如此令人恐惧。身后的人仿佛被痛哭声鼓舞,用着更大的力气往前挤,不知道是谁从身后推了颜如一一下,她没有站稳,往前扑去,将前面的人又往前推了一波,若不是许诺拉着她,她很可能就会那么踩在颜如一身上。
许诺气红了眼睛,身后的人还在不断的往下压,她在楼梯转角的地方用尽全力往还在将颜如一往下推的男生往旁边推了一下,紧接着又往腿上狠狠的踹了一脚,血红着眼睛对着那个人发出警告:“你敢再推她一下,老子给你拼命!”
本来还想凑上来往许诺身上落拳头的男生看着她愤怒的脸,骂骂咧咧的低下头去,往旁边挤去了。
好不容易来到二楼楼梯转角,许诺透过密密麻麻的人群看见一楼出口的光亮的时候,终于放松了些,她转过头,对着颜如一安慰性的笑了一下,说:“马上就出去了。”
话刚说完,就觉得眼前滑过一抹白色的影子,随后,便感觉到右肩上一阵刺痛。
“啊…”颜如一尖叫了一声,被许诺拉着的手开始发抖:“许诺…你的肩膀…”
“没事。”许诺忍着痛,咬了咬牙,没有去看自己的伤口,只用力握紧颜如一的手腕,拉着她往下走去。
直到来到内操场,她才觉察到自己握着颜如一的手心除了一层汗,那汗在手心,好像格外黏手。
她松开颜如一的手腕,想抬手在衣角擦擦手心,低头却看见自己满手鲜血。她这才想起偏过头去看自己受伤的肩膀,楼梯间的铺满灰尘的老旧铁灯罩落下砸在她肩上,划破了她的体恤,也割破了她肩上的皮肉,她很瘦,瘦到伤口稍微深了些,就看到了她肩上露出的一小块儿白骨。
颜如一站在她身边,看着她肩上不停流血的伤口,眼泪止不住的往下落。她有些手足无措的想要伸手去摸一下许诺的伤,却又在抬起手的一瞬间失去勇气,许诺受伤,她仿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忘了自己为人师表,忘了这个时间她应该组织着惊魂未定的学生往大操场去,她只是捂着嘴,看着许诺几乎被血全染红的右手手臂,不停的喊她的名字。
所有人都在往操场去,没有人注意有谁受了伤,都在慌忙的试图与家人联系,问问是否平安。
许诺看着颜如一惨白的脸,看着人群慢慢的从身边往操场方向退去,拿左手拉了拉颜如一的手,温柔的笑着对她说:“别怕,没事了。颜如一,没事了。”
“嗯嗯…”颜如一这才慢慢的定下神来,她飞快的抹了抹眼角,拉起许诺的手,和她并肩往操场走去。
学校没有发生垮塌,但是却有不少人在下楼时受伤,颜如一不是班主任,她没有需要组织的班级,跟着许诺来到她的班级,她便留在了这里帮着清点和照顾受伤学生。
说照顾,其实整个班,就只有许诺受了伤,肩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再流血,可凝固在她白色体恤上和手臂上的暗红色血迹,却分外刺眼。
颜如一一直站在与她不到两米的地方保持着让她在她视野之内,她知道,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甜。
肖菁和张祁鸣围着许诺问她情况,许诺都一一回答了。大约是流了不少血的原因,她有些累,原地坐在的操场中间,张祁鸣跟着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许诺抬起头,余光撇向颜如一那边,她正在和学生说话。
张祁鸣的手机突然收到一条新闻短信,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叹息着对许诺说:“是地震,在汶川,级。”
许诺不懂这级到底有多大的威力,她并不太关心,只微微低下头看了一眼张祁鸣的手机,信号很弱,时有时无。
“这么强的地震,伤亡肯定很严重。”肖菁抱着胳膊站在旁边,有些失神。
“是啊,肖菁,你家住的远么?”朱源接过话,开始与肖菁讨论起等一下怎么办。
“给家里打个电话吧。”许诺呼了一口气,提醒张祁鸣手机有了信号。
张祁鸣摇晃着手机换了许多个地方,终于在连续尝试了十多分钟后给家里拨通了电话,确认了都平安,之后他回到许诺身边将手机递给她,许诺沉着眸子思考了片刻,又将手机递还回去,摇着头苦笑说:“我不记得他们的电话号码。”
张祁鸣动了动唇角,想说什么,却到底也没说出来,他指着许诺的伤:“好多人受伤,现在都不准进楼取卫生工具,而且,就算拿出来,学校准备的东西也有限。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医疗方面有没有受影响,许诺,等下我爸来接我,跟我一起回家吧,我有个叔叔是医生,让他给你处理一下。”
许诺笑了一下,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仰身躺在地面上,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灰蒙蒙的天,对张祁鸣说:“谢谢。”
身下的地面时不时会有浪涌翻滚的感觉,只是没有之前那么厉害。许诺望着天,试图回忆几年前自己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却发现越想想起来,脑子里越是一片空白。家里,应该没事吧?
颜如一从人群中穿过来,蹲在许诺身边,看着许诺狼狈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为她简单整理了她狼狈的衣裳,视线落在许诺肩上的时候,她低下头去,沉默了片刻,才有又抬起头微笑着对许诺说:“等一下人数清点够了,我就带你去卫生院。”
“嗯。”许诺点了点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颜老师为什么一直在我们班?”颜如一走开后,张祁鸣望着她的背影微微皱着眉自言自语般发出疑问。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刚刚在我们班上课。”许诺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没再讲话。
余震不断,时不时会有人互相问刚刚是不是又震了,所有人都保持着精神,许诺却忽然困的睁不开眼睛,那时候她才第一次发现,高度紧张一个人的安危保持神经紧绷,会让人在压力缓解之后,陷入无尽的疲惫。
地震发生后原本艳阳高照的天忽然变得阴沉,三点不到天色看上去像是黄昏时分,异样的让人心忧。
开始有家长来学校接孩子,学校在确定没有人员死亡且学生都够之后,开始放人。张祁鸣的父母来接他的时候,他再次对许诺发出邀请,许诺摇了摇头,拒绝了。
“去我奶奶家吧,许诺,朱源也可以一起。”见她拒绝了张祁鸣,肖菁突然发出邀请:“就在围城路边上,不是楼房,我们晚上可以在院子里睡觉。”
“等下我会带她去处理伤口。”一直在不远的地方注意着这边的情况没有说话的颜如一突然开口,声音清朗,不容置疑。
肖菁看了看许诺,又看了看颜如一,只能点头答应。
“许诺啊。”老王从人群后面找了过来,看见许诺躺在地上,急忙把手里的电话递给她:“你妈妈打来的。”
许诺愣了一下,撑着手坐起来,接过手机放在耳边,低声喊了一声:“妈。”
“诺诺啊,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许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传进耳朵,许诺忽然有些想哭,她小声问:“家里怎么样,他们…都…还好吗?”
“没事没事,都没事。等下你爸开车来接你。”
“不用了妈,”许诺本能的开口拒绝,不是因为自己受了伤,也不因为颜如一说要带她去处理伤口,她的拒绝,完全出于一种类似于条件反射的本能。
“为什么?”许妈妈惊愕的问。
“外面的情况不知道怎么样,车能不能开不清楚,你们在家就好,学校这边,有老师安排。”许诺呼了一口气,找了一个看似完美的借口拒绝了许爸爸来接她。
确定了家里人没事,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