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少女不解的神情并未消解多少,他又多解释了几句:“他叫李成言,原本也是我们书院弟子,天赋聪颖,资质也不错,本来该是他成为山长嫡传弟子,结果不慎被扶乩琴震伤了魂魄,就成了这副样子。”
“震伤魂魄?”方才白梨上手摸了摸琴弦,便被震得心乱如麻,动辄震伤魂魄,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琴是认主的。”那弟子道:“这把扶乩琴,并非是山主从洞天福地中捡到的法宝,而是他在自己的闭关小天地内炼制的法器,只认他一个主人,除非他有意教授给下一任继承人,否则会被琴身周围布施的禁制震伤魂魄。李成言那回只是试错了几个音,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山主本就有意让他继承衣钵,没想到他会如此心切,很是愧疚,便将希望寄托在他弟弟身上。”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眼李成蹊。
接下来的话没说出口。
李成蹊资质远不如他哥哥,为人倒是十分热忱,但单靠热忱,换不来先生们的青眼,所以董其梁又收了寒门出身的宋嘉树为关门弟子。
宋嘉树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朝白梨多看了几眼,笑道:“姑娘一个人在这不怕迷路吗?不如我来送你回去吧。”
白梨摆手:“我等人。”
“等人?”他四下张望:“姑娘的同伴,好像都已经走光了,怎么只扔下你一人在这?”
白梨简直百口莫辩,这种错综复杂的原因,该怎么让她一句话之内解释清楚?!
宋嘉树左右环顾的视线忽地停滞。
小筑的栏杆旁不知何时出现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隔着一条浅沟与一片水池,目光沉沉,如有实质一般压在身上。
“来了来了!”面前少女一阵风似的跑过去。
宋嘉树哑然,还真有人等啊。
白梨从人墙中钻出来,好似获得新生,做了个深呼吸,被日光晒得暖洋洋的空气直入肺腑,胸腔内也暖洋洋一片。
两人走在从芝兰小筑回去的小径上,经过一片芳菲园。
两侧桃李繁茂,风烟迷眼。薛琼楼放慢脚步,“刚刚傻站着干什么?”
白梨一口气断在喉咙里,简直无处诉冤:“不是你让我等你的吗?不然我早走了。”
太阳底下晒久了,她眼梢发红,那样斜人一眼,有些欲语还休的味道。
薛琼楼在一树垂丝海棠下停住脚步,露浓花瘦,千枝万朵,使他眉眼看上去柔和了那么一点,“方才那人,心气有余,心胸不足。”
白梨不知所云:“所以呢?”
“所以,”他言语中意兴阑珊:“没必要把他当回事,至于那些传言,听听就罢了,你不用去管。”
白梨这会终于听明白了,“你又怕我多想,想到不该想的去?”
“每回都是千篇一律的猜测,”薛琼楼看着她,嘲笑道:“你不该想的,除了我还能有谁?”
白梨:“……”
两人已经出了芝兰小筑所在的小园林,再往前就是棂星门,出了棂星门便出了鹿门书院,白梨记得还有三人没出来,在棂星门旁驻足:“我们这就要走了,不等一下其他人?”
薛琼楼头也不回,散漫道:“不用等他们。”
让别人等他,他就不等别人。
“那你先走吧。”白梨觉得自己要讲一点义气,“我留下来等他们。”
“你等到天黑都是徒劳。”他语气不轻不重:“他们早就扔下你走了。”
白梨才不信他瞎扯,夸下海口:“那我就等到天黑呗。”
薛琼楼终于停下脚步。
两人隔了不远不近的几步路距离,号称桃李满天下的鹿门书院,当真是桃李满园,如一片绚烂璀璨的云霞铺散在她身后,她站在那里,身影若即若离,既可以在他面前嬉笑怒骂,也可以随时随地和别人交心。
他却笃定地勾起嘴角:“那你就在这等着吧。”
那三人说是去拓印墨宝,实则早回了樱笋客栈,她既然如此坚持,那便让她好好苦等一番,真到了天黑,估计不仅死心,还会怕得发抖。
言语落定,三道人影出现在车马如流的大街上,加快脚步朝两人跑过来。
原本已经靠上华表准备苦等的白梨欣喜道:“他们来了!”
薛琼楼神色微怔,泛起讥笑的唇角慢慢绷成一线。
“你这么快就出来了啊。”绫烟烟有些失望,芝兰小筑风雅内秀,机会难得,这俩人怎么没待片刻就离开了?
不过她很快又有了新主意,晃了晃手里的小花灯:“蒹葭渡有一条尺素江,我们晚上可以放花灯写彩笺,我刚刚特意回客栈拿了纸笔,咱们今晚别回去了吧!”
他们几个回客栈,就是为了拿这些华而不实的小玩意。
薛琼楼看着少女脸上随之绽放的光彩,眼神也随之阴郁。
作者有话要说:更晚了,三百六十度螺旋下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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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鹿门书院(七)
尺素江的源流自蒹葭渡而来,流经鹿门书院的青瓦白墙,江流如同一条长蛇,缘墙蜿蜒。江岸由一片小石垒铺而成,石头圆润,深浅不一,像玛瑙和玉髓。
夜幕垂落,河水中便亮起一片流光溢彩,喧宾夺主地逼退了漫天星斗光辉。
清澈的水底隐隐有墨笔字迹随波流动,有人提笔在江面写字,这些字迹随着涟漪自笔尖晕开,又沉入河底。
有意兴吟诗作赋的都是蒹葭渡的文人骚客,更多的只是结伴在江边游赏,至于那些好武善战的江湖虬髯客则遇了个地方比试,倒也有不少人兴致勃勃地围观,时不时传出起哄声。
等过了今晚,到了明日,便可一睹令众人心驰神往已久的琅环秘境的风采。
不过届时,昔日好友也都将成为符令之争的对手。
姜别寒抱着手立在树下,有些百感交集。明明只有十几日的路程而已,但从掩月坊到蒹葭渡,仿佛已隔三秋。从掩月坊出发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一路上会遇到这么多棘手的事,每一回都关乎生命之忧。
“琅环秘境这地方,师父已经念叨了好几年,一直催着让我来参与符令之争,一则是为了让我多加历练,二则是让我自证其道。”他转过头问:“薛道友你呢?”
“借你一言。”薛琼楼往后轻轻靠着树干,微笑道:“个人荣辱,道心境界。”
姜别寒听着这两个词有点耳熟,不过片刻,便记起这是两人在掩月坊相会时他自己说的话,当时志得意满地放言“虽有同袍之泽,但不会手下留情”,还拿小飞剑试探人家。
“上中下三境各有十个名额,总共有三十人可以进入秘境。也就是说,至少一千人争夺一枚符令,最后只有三十人能脱颖而出。”姜别寒非但不惧这般激烈的竞争,反倒是跃跃欲试,双臂枕着脑袋,眼瞳晶亮:“真想早点知道明天我会遇上什么对手。”
他往身旁看了眼,笑道:“当然了,最好别是你。”
“怎么说?”
“最好是我们五个能一起进去,再一起出来。”
姜别寒目光放远,那些看热闹的人群又开始起哄,新一轮的比试又开始,这回是一个身形颀长俊秀的儒修,和一个强壮如小山丘般的体修,读书人宽大衣袖如鸟翅,几番兔起鹘落,轻飘飘落在屋顶,真是风流写意,相比之下,那个肌肉虬结的体修便显得无比笨拙,仿佛蒲扇大的手掌拍一只蝴蝶,因强大的落差而有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怪异滑稽感,最后那个老实汉子被逗弄许久,怒不可歇而又无可奈何地走了。
薛琼楼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不做对手,自然可以。”
“这么确定?”姜别寒只以为这是玩笑话。
薛琼楼收声,目光淹没在黑暗里。
一起进去他可以保证,一起出来就说不准了。
河面上有朵朵小花溯流而下,花是以桃花笺折就,随着水流打旋儿,花瓣还在缓缓绽放,而花蕊中央不断有黑金色的莹光回旋而起,像布袋不小心开了个口,满袋萤火虫从口中涌出,开口处浓金一片,而后如浓雾四散在空气中,夜色中漂浮着微末金粉。
夏轩捧着两朵花过来,又递来两支细毫:“知道你俩没这闲情雅致,所以师姐和白姐姐给你们折了花,把心里想说的话写在上面,然后……然后……”
说到这忽然卡壳,随即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给他一记栗子:“然后放花入水,顺流而下啦——让你鹦鹉学舌都不会。”
夏轩摸着脑袋,委委屈屈地回头。
姜别寒倒觉得很有意思:“这是不是和凡人放花灯的习俗差不多?”
“不一样啊。”绫烟烟指着江水中隐隐约约的残墨:“尺素江原本只是条普通小江流,因为书院弟子时常在江中洗墨,天长日久,江水沾染灵气,也开了灵智,这条尺素江里说不定还有神灵存在,用墨笔将心愿写下来,水神吃了墨,就会帮你实现心愿。”
虽然心里知道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传闻,姜别寒为了讨她开心,还是欣然接过细毫。
夏轩手里剩下一支却没人接,他为难地摸摸后脑勺:“薛道友,你不一起吗?”
薛琼楼眼神淡漠,却把话说得很大方:“只剩下一朵,给你写吧。”
“你误会啦,我已经写过好几朵了,河里这么多花我得占一半。”夏轩尴尬地笑起来:“不过我自己折的很难看,还是师姐和白姐姐折得好看。”
他手里的花突然被人抽走。
薛琼楼捏在指间,“她人呢?”
“在那。”
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岸边石头灿烂的光芒与金色的流光交相辉映,蹲在江水中的少女在这片浮光的掩映下,变得忽远忽近,身形绰绰。
她捏着细毫,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用心,以致于没有发现背后多了个人。
江清月近人,可惜江面墨迹浑浊,江水黑森,月光如瀑布,照不进澄澈的水底,只能冲淡在江面上。
薛琼楼站在她身后,看着这朵彩笺折成的纸花,落笔有些犹豫不决,最终什么也没有写。
纸花翩然落在河面,泛起圈圈涟漪,起先只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沾染尺素江的河水,才宛若子夜幽昙,层层绽放。
细毫笔也被扔进水中,打碎了那一轮不断分解融合的淡月。
白梨停笔蹙起眉:“你就这样浪费了笔和花。”
他在一块突兀的石头旁驻足,垂下眉眼:“你怎么知道我什么都没写?”
“想想就知道。”她双手捧花,手背浸入水中,在水底向两侧分开,孱弱的花骨朵开始伸展,花瓣薄如蝉翼,“你一定觉得水神什么的都是假的,做这种事很无聊。”
薛琼楼不置与否。
那朵纸花漂到江心的时候,他袖口微动,一条白影飞掠出来,扎进水里,在水底灵活自如地摇头摆尾。
白梨刚放入水中的花,冷不防被一口咬住,拖进水底。
她焦急地站起来:“有鱼吃我的花!”
白鱼哗啦一声冲出水面,带起一股细流,嘴里衔着的花停在薛琼楼指尖,它自己也再度钻入他袖中。
白梨瞠目结舌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