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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将至,天气迅速转寒,前几日还是艳阳,待张柏归家这日,乌云蔽日,秋风萧瑟。
府学放了三天假,张柏在重阳节的前一天下午到家。
张柏下了牛车,在巷子口便闻见了自家饭菜的香气。
张玉和张青两个正在胡同口游戏,远远见着一个身着长衫的人背着包袱走来,一眼便认出是大哥张柏,欢呼着跑去迎接。
张柏左手揽一个右手抱一个,各自喂了一颗糖,张玉舔着嘴道:“大哥!娘说我们有嫂嫂了,嫂嫂在哪儿呢?你怎么没带她回来?”
张青一把捂住他的嘴,皱眉道:“娘说了不让你告诉别人的!”
张玉做了个鬼脸,“大哥又不是别人!”
张柏一头雾水,不明白哪里来的嫂嫂,许是娘又给他说亲了吧。
“爹,娘,我回来了。”
张柏只敲了一声,杨氏就给他开了门,在门口端详了许久,眼圈蓦然泛了红,“大郎怎么瘦了?”
拉了他进来,杨氏才发现他不止是瘦了,还长高了,夏日里新做的长袍都短了一寸。
张柏自包袱里拿出一个荷包,塞在杨氏手中,“这是儿子抄书挣的,没有多少,娘拿着吧。”
杨氏不肯要,推让几回,张柏便躲开回屋了。
出去买鱼的张得贵回来后,见到张柏也十分高兴。
张柏把给爹娘和两个弟弟的东西拿出来,张得贵得了一壶汾酒,杨氏则是一支雕工精致的木钗,张玉和张青各得了一包糖和一只竹蜻蜓。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桌边准备吃饭,张柏却注意到了桌上的一碟糕点。
菊花糕?
杨氏不怎么做糕点,往年重阳张家也并没有吃菊花糕的习惯。
而这菊花糕做的精巧,小小一个,面上拿刀雕刻成了菊花的模样,正中点了红色的花蕊,看着颇为雅致。
张柏甚至能闻到糕点香甜而又清雅的气味。
“娘怎么忽然想起买这个了?”张柏好奇道。
杨氏笑盈盈的,给他夹了一个放在碗中,“你快尝尝!”
她笑而不答,张柏狐疑地咬下一口,香甜软糯的糕点带着一丝菊花的清香,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最妙的是,这菊花糕一点也不腻,属于糕点的甜香很快褪去,留在口中的只有淡淡的菊花气味,令人感到清爽。
张柏点点头,忍不住又夹起一块。
杨氏见他喜欢,笑意更深。
张玉在一边口水都流了一地,得到杨氏许可后,迅速往嘴里塞了一块。
真好吃!
两只腮帮子鼓鼓的,张玉含糊不清地询问杨氏,这菊花糕是哪儿买的?
“这可不是买的。”杨氏今儿脸上的笑就没停过。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柏一眼。
张柏心中暗叹一口气,明白了,这糕点,怕是又和哪个姑娘有关……
就看他娘这回能憋多久了。
夜凉如水,张柏在屋内临窗背书。
窗外种着几根细瘦的竹子,在书上投下破碎的影。
爹娘没说,但张柏一向心细,他早已看出,父亲比他离家之前老了许多,气色也大不如前。
张得贵做的是体力活,难免受伤,年轻时不在意,到如今上了年纪,落下了一身的病根。
他一日不成家,父母就会一直将他当做孩童,放不下心。
纸上的竹影随风晃动,他以手轻轻阻挡,那片暗色却映在他手上。
罢了……
这回,无论是谁,都答应娘好了。
张柏也不知自己在坚持什么,明知与福娘不可能,却还守着一份妄想。
如今,梦该醒了……
张柏抿紧了唇,半晌后,长睫低垂,掩住黯淡的双眸,发出了一声苦涩的笑。
东城刘家。
刘玉秋与福娘对坐在花厅中,面前棋盘上,胜负已分。
“不来了,回回都是你赢。”刘玉秋将白子扔进棋罐中,假装生气。
福娘笑笑,将茶盏递给她,“妹妹可别气了,喝口茶吧。”
刘玉秋破了功,也露出笑来,二人就着茶点,说起话来。
自那日福娘为刘玉秋解了围,二人便常常来往,虽才认识不久,但刘玉秋却觉得与福娘颇为契合。
刘家富贵,她又素有才名,身边多是阿谀奉承之人,刘玉秋不似王若兰那样喜欢被人吹捧,她想寻的,是一位真正的知己。
福娘这人,看似温柔娴静,实则胸中自有沟壑,眼界心境都与普通小娘子不同。
也不知孙夫子是怎样教出这样一位妙人的。
二人说了会儿话,又拉着手去看廊下的墨兰,这时,一个丫鬟进来传话,道王家姑爷送东西来了。
刘玉秋俏脸一红,骂道:“死丫头,胡说什么呢,谁是你姑爷!”
那丫鬟憋着笑退下了,不久后,几人便抬了一样东西进来。
是一架紫檀描金的小画屏,共四扇,屏面上绘的是四时景色,做工精致,颇有些趣味。
刘玉秋最喜那第四折画的仕女赏梅图,手指在上头摩挲了几遍,嗔道:“这人也真是,谁让他乱送东西了。”
嘴上虽这样说,但众人都能看出,她心里欢喜极了。
刘玉秋年前与王家大公子定了亲,两家同在长兴县做生意,算是门当户对,等刘玉秋下个月及笄,便可商定婚期了。
福娘也是才知道,那王若兰竟是王家大公子的妹妹。
小姑子对未来嫂嫂如此不敬,玉秋嫁进王家,也不知将来会如何……
刘玉秋却浑然不知福娘的担忧,她如今正有满腹的少女心事想找人倾诉。
挥退了下人,她拉着福娘坐下,小声道:“孙姐姐,我刚才是不是太失礼了。”
福娘捏捏她的手,安抚道:“哪有,妹妹觅得良婿,大家都为你高兴,谁敢说你失礼?”
“姐姐也觉得,他是……”刘玉秋脸上显出艳丽的红,声如蚊呐,“他是我的良婿吗?”
养在深闺的小女儿,自幼饱读诗书,对情爱多有幻想,胆怯又期待着自己的婚事。
“妹妹何必问我,自己不早有答案吗?”福娘早看出她的心思,揶揄道。
刘玉秋脸更红了,绞紧了帕子,忆起定亲后这段时间,王大公子常常送些小玩意儿给她,心里跟裹了蜜似的。
刘家富贵,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她在乎的,只是那份独特的心意罢了。
刘玉秋想和福娘说说自己的未婚夫,却又想起,福娘婚事多磨,不好戳她痛处。
同在一个县里,她自然也有听说孙夫子的女儿被退婚一事。
之后便传出些不好听的话来,什么秦家找人算了命,说孙姑娘克夫啦,还有说孙姑娘和书院里的书生纠缠不清啦……
她当时只是听了一耳朵,感到好奇。
如今和福娘待久了,她越发怀疑起那些话来。
福娘待人真诚,最是懂礼,怎么做出那种事?
因为退婚这事,福娘这一年说亲都不顺,刘玉秋有心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该怎么开口。
倒是福娘早看出她心思,淡淡笑道:“玉秋,不用担心我。”
她抬眼看向花厅外那一架蔷薇,双眸亮的出奇。
“谁说我这辈子就完了呢?或许是我缘分未到,又或许——”她一滞,轻笑道:“我的机缘,落在别处。”
她的娘亲在世时,常抱着她坐在窗下,给她讲一些趣事。
娘说过,有一种花,名为陵苕。此花色泽艳丽,还可入药,但必须要依附他物生长,若没有支撑,落入土中,很快就会死去。
何苦要做陵苕呢?
既寻不到良人,她也不愿将自己随意托付给别人。
福娘知道,她这些想法太过大胆,少有人能理解,所以,她从未向外人说过。
刘玉秋不太懂福娘话中之意,只觉得这一刻的福娘虽离她不过两步之遥,但又好似远在天边。
两人又赏了会儿花,福娘便向刘玉秋辞别了,她答应了小昭要早些回去。
回到家中,只见孙进正坐在堂屋中喝茶,小昭正抱着他的腿一个劲儿撒娇。
“爹,爹,你就让我再吃一颗嘛!”
这小馋猫又缠着爹要糖吃了?
福娘轻笑一声,“小昭,又不听话了吗?”
小昭嘟着嘴,依偎在福娘怀中,嘟囔道:“爹才不听话呢,刚才张师兄说了,松子糖是给小昭吃的。”
原是张柏来过。
福娘揉揉小昭的包子脸,打趣道:“你张师兄说什么你都听,你是不是想当张师兄的弟弟呀?”
她原只是想逗弄小昭,没想到小人儿竟真的思索起来了,一脸难以抉择。
怎么办?张师兄给他吃糖,还会讲故事,当他的弟弟好像也不错?
那阿姐会伤心吧……
阿姐也很好的,会给他做好多好吃的糕糕呢。
福娘和孙进都被小昭若有所思的表情逗笑了,小昭意识到阿姐是在逗他,红着脸埋进了她怀中。
孙进笑够了,捧着茶盏感慨道:“柏哥儿这回来,我看着不仅是人长高了,性子都比之前稳重了。”
那人本就很稳重了啊……
福娘回忆起与他几回相处,张柏面上都没有多大表情,有几次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淡淡的笑容后刻意的疏离。
她对他不甚了解,因此便没接这个话头。
孙进只是想和人说说他的好弟子,福娘没接话,他照样说了下去。
“柏哥儿这人呐,是我教过的最聪明的,在府学都能回回考第一,再过两年……”
他不敢夸大,因此并未把话说完。
想到了什么,他忽然叹了口气,又说道:“柏哥儿哪里都好,就是啊,这心思藏的太深了……”
有时他也弄不明白,这孩子到底有什么心事。
他那双眼,明明在看你,却又隔着浓雾,让人捉摸不透。
不好在女儿面前过多地提起外男,孙进适时收住了话。
福娘与孙进又说了会儿闲话,便去做饭了,今日重阳,她特意买了许多好菜。
孙进想把偷吃了松子糖的小昭抓过来打屁股,谁知小孩儿早有预料,见他起身,便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这小子……”孙进气得连灌两杯茶。
此时的孙进并不知道,他最得意的这位弟子,日后会与孙家有更深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