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电池都是干电池,有时候看着没电了,其实里面的化学物质没有完全发挥作用,咬一咬磕一磕可能又能继续使用,虽说这样不大安全,但是大家都习惯了。
大喇叭的电池被谭校长咬过,声音倍儿清晰,“唐文,高考分数七百零八!”
高考七百零八分是什么概念?现在全国划分为几个大区分别使用不同的高考试卷,山岚市所用的高考试卷满分是七百一十分,包含语数外理化生以及政治等共七门课。也就是说,唐文绝大部分科目都考了满分。
人群蓦然安静下来,过了一小会儿,有人小声地问:“多少分?”
另一个人回答,“七百零八。”
不管是问的人还是回答的人,语气里都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
七百零八!
很快,人群像是油锅进了水,一下子沸腾和爆炸起来。
有看了分的家长拍着大腿遗憾,“早知道一中的教学质量这么好,当初说什么也要把孩子转去那边念书!”
这话无人反驳,培养出省状元的学校,教学质量肯定好啊。
也有来看热闹的,家中孩子正好上初中,转眼要升高中,赶紧抓住旁边的一中老师咨询,“请问多少分能上一中啊?不够分数线的话可以交钱上吗?”
这是打定主意孩子考得上要去读,考不上拿钱也想去读,那可是高考最高分七百零八分的学校啊!
一片热火朝天的议论中,杜海斌的妈,也就是先头和唐大彪挨着站的中年女同志,忽然啪地一拍手,道:“我就说唐文的成绩很好!”说着看着光头,杜海斌他妈挺起胸膛提高声音,“我每回去开家长会都会看一中的光荣榜,那最顶上一直都是人家唐文的名字!”
光头再不讲理再不要脸也知道省状元的分量,别说自个儿儿子四百六十分,就是五百六十分六百六十分,敢拿出去和省状元比吗,怕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因为杜海滨妈妈的话,好多家长都看向光头,光头觉得那些人明摆着在嫌他的儿子没用,嫌他没用,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是目光扫到邮局的张贴栏上,光头又梗着脖子犟起来,“那上面不是清清楚楚地写着唐文两百多分吗?”
这一说,唐大彪也回过神了,疑惑道:“谭校长,我刚才怎么看到张贴栏上写着唐文考了二百二十一?”
“我看看。”谭校长推推眼睛,一手拿着喇叭,一手背到身后,往日里一中校长的风范又回来了。他快走几步到粘贴栏前,刚按学号找到唐文的名字,背后有人着急忙慌地拍他肩膀:“同志,快让让!”
转头一看,是两个穿着衬衣领子白大褂制服的邮局工作人员,其中一个衣襟和袖子上几个墨点子,手里捏着一条三四厘米宽的长条红纸,上面隐约写着一串数字,看墨迹是新写的。
另一个手里提着浆糊桶,就是先前贴榜纸时刷浆糊的那个,这人拿起刷子快速地蘸上浆糊,往谭校长刚在榜上找到的唐文那里唰唰来回抹两下,身上带墨点子的那个工作人员将手里的红纸条贴上,然后转身焦急地问:“唐文同学或者唐文同学的家长在吗?”
“在呢在呢。”唐大彪应一声。
墨点子工作人员见是个老大爷,赶忙鞠个躬,“实在不好意思,我把唐文同学的分数抄错了,向您道个歉,实在不好意思!”
唐大彪本来就是个和善的人,没去揪工作人员的错处,只是扶着老花镜看粘贴栏上重新粘贴的成绩,谭校长也看了看,在一边肯定地说:“这下是对的,唐文同学的分数我看一眼就全都背下来了。”
旁边的人一看,嚯,七门课只有语文扣了两分,其他都是满分,这分数谁不是看一眼就能记住?
“这下确定是对的?”唐大彪还有些不敢相信,又问那个负责抄写工作人员。
“是对的是对的!”那人赶忙点头,又有些激动地说:“咱们山岚头一回出了省状元啊!”
“好,好,好!哈哈哈哈哈!”老爷子吃下定心丸,敞开心怀大笑几声。
邮局的两个工作人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惹出乱子。只差两分就满分的成绩让抄成两百多分,万一人家孩子或者家长受不住打击出点啥事儿咋办?
别的看了分数的家长也有觉得自个儿孩子不应该考这么个成绩,或者虽然明知自个儿孩子的水平但着实有些不甘心的,期期艾艾地问:“同志,别的孩子的分数呢,会不会……”
“不会不会!”誊抄分数的那个工作人员连连摆手,道:“大家放心,我们刚刚已经核过了,其他的是没有问题的。”
大家都是来看孩子分数的,这一提醒,从省状元的震惊中回过神,又去粘贴栏上找自个儿孩子的分数。
光头么,抬起脚就开溜。
不得不说,人跟人打交道不是东风压西风就是西风压东风,光头因为儿子考四百多分就狂上天,没成想会遇上省状元,这简直是把脸伸出去给人打得稀巴烂,现在是屁都不敢放一个,夹着尾巴只想溜。
“站住。”唐大彪叫住光头。
老头儿取下老花镜,和声和气说:“同志,我这眼镜是被你挤坏的,你是不是该赔我?我也不多要,整个一副是十二块五,坏了一个镜片,再算个折旧费,你赔我三块钱吧。”
三块钱当然修不好眼镜,但唐大彪毕竟是个善心常在的老爷子,况且唐文成了省状元,老爷子心里着实高兴。
光头却不肯就坡下驴,粗着嗓门嚷嚷:“老头儿你讹老子呢,你这眼镜谁踩坏的的你找谁去,要不然——”
配合着威胁的话,光头想挥挥拳头吓唬唐大彪,哪晓得胳膊刚举起来,被唐大彪一把抓住手腕,光头不以为然,想要挣脱,“放开老子!”
力气是使出去了,但是没什么效果,这老头儿的手跟螃蟹钳一样。
光头当然不服,他一个粗膀子的壮年,能干不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于是咬紧腮帮硬掰,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
——不但没挣脱,还隐隐听到骨头的咔擦声。
光头一下子痛得龇牙咧嘴,这人挺能屈能伸,打不过立刻就服软,腆着笑脸说:“我赔,我赔,您先松手……”
那头谭校长一看光头就知道不是个善茬子,看到唐大彪动手,生怕老爷子一把年纪有个好歹,赶紧从粘贴栏这边小跑几步过去,“唐老爷子,您可千万别冲动!”
过去却看到唐大彪笑眯眯拿着几块钱,还拍拍光头的肩膀,“没冲动,我们和平解决的,是吧?”
光头被拍的肩膀往下塌,硬撑着笑脸,“是,和……和平。”
既然俩人和平解决了,谭校长也就不多问,他惦记着今天出来的目的,指着一中专门借来的那辆大卡车,目光热切地说:“老爷子,您坐我们车上去,这么大的喜事儿,得赶紧去您家报个喜啊!”
唐大彪看看卡车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再看看谭校长不离手的喇叭,老头儿一辈子朴实低调,实在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我晕车,我自个儿走回去吧。”
“那我们陪您一道走!”谭校长不假思索,立刻举起喇叭摁开关,这就要喊老师们。
这实在盛情难却,唐大彪连忙拉住谭校长,“我晕车不太严重,坐一会儿应该也没问题。”
于是老爷子坐进副驾驶,其他人坐回车斗,卡车轰轰发动,谭校长又扒着车头站着,激情昂扬地嘶吼:“一中同学唐文勇夺省状元,高考成绩七百零八!”
唐大彪和谭校长他们往家里赶,家里的唐棠三兄妹则刚吃完早饭。看到厨房门上唐志华留的纸条,兄妹仨准备出门去找大彪爷爷,然后再在邮局看分数。
还没出自家的院子呢,外头有人进来了,是个老熟人,刘二胖的奶奶徐大妈。
唐棠最先看到,跟徐大妈打招呼:“徐奶奶。”
“甜妞乖!”老头儿老太太们都爱拿个蒲扇,徐大妈也不例外,一边摇着扇子给唐棠扇风,一边满脸慈爱地感慨,“瞧瞧你们家这几个孩子,真是个顶个的好!”
两句话把唐棠听纳闷儿了,他们家和刘二胖家关系挺好,平时互相之间都不见外的,怎么今天打个招呼,徐大妈还专门夸一通?
唐棠看大哥二哥,唐文唐武也是满脸问号不明就里。
兄妹仨没来得及纠结,院门口又有人进来,这回也还是个老熟人,是家属院的门卫王大爷。
唐棠更惊讶了,王大爷可不爱到处遛弯儿,平时都是在门卫室的藤椅上看报纸喝茶,在家属院的坝子里走一走和老大爷们下下棋就顶了天了。今天这是怎么啦,竟然上唐棠家来了?
王大爷老花镜松松垮垮架在鼻梁,弯着腰背着手,目光比徐大妈还慈爱,见面就开始夸,“志华家这几个孩子教得可真好啊!”
紧接着,家属院那位“社会主义兄弟姐妹”的老许也来了,再然后是从前收废品现在开了典当铺子的老夏头……
客人络绎不绝,很快就塞满了唐棠家的院子,每个人进门就先夸,“好孩子!”
一院子的叽叽喳喳,唐棠终于听明白了,她大哥唐文成了高考状元!
而大家之所以知道得这么快,都是谭校长的功劳——谭校长掐着时间从一中出发,孟丽云和唐志华因为出门太早错过了,但是早上八点钟是大家出门的高峰期,老头老太太们提着网兜上菜市场买菜,小孩儿们揣着弹弓玻璃球去找小伙伴,年轻人们则骑着车往单位赶,谭校长指挥者卡车故意七弯八绕,巴不得沿途挨家挨户上门告知,这会儿好多人耳朵里都是谭校长激情昂扬的“唐文勇夺省状元”。
相比去邮局看分数的唐大彪,这些人知道得更早。
满院子的老人小孩儿,以及个把从单位翘班的年轻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叽叽喳喳地比机关幼儿园的小朋友放学还吵。
好在这时候一中的卡车开到院子外的马路上了,谭校长的喇叭十分坚强,音量盖过了院子里的所有人,“十年寒窗换得金榜题名,一中学子唐文斩夺省状元!”
唐大彪听得眉毛直抽抽,校长不愧是校长,几分钟换了好几套词儿。
进院子一看,院子里简直难以下脚,老爷子猜到大家来干嘛,乐呵呵地说:“哟,这比放电影还热闹。”
王大爷端着个搪瓷缸,也乐呵呵地,“电影嘛家属院一两个月就放一回,状元可稀奇,我老王活了六十几年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咧。”
“可不是!”这一说,大家伙纷纷表示赞同,挨个儿地跟唐大彪道喜,“老爷子,恭喜啊!”
徐大妈拿蒲扇指着唐文,道:“这孩子小时候抓周抓的是一支毛笔,那时候我就看出来啦,这一准是个读书的苗子!”老大妈说着将蒲扇摇得呼呼响,嘿哟,满脸都写着“快夸我老婆子眼光好!”。
王大爷也说:“唐文两岁的时候就能指着我的报纸认字儿,我那会儿和志华说,这孩子脑子灵光,一定要好好培养!”
大家都是看着唐家的几个孩子长大的,谁还没个好眼光呢,这下谁都不甘示弱,这个说起唐文小时候最会捡煤核,那个说起唐文带着弟弟妹妹捡西瓜皮卖钱,大家争先恐后说起唐文成长中的事儿,纷纷表示自个儿不是高考状元,但是有一双能发现高考状元的慧眼啊!
这些人里还是得数徐大妈和唐棠家最熟悉,徐大妈清清喉咙,又说:“当年小孟生唐文那会儿我就在医院,啊哟,这小子一泡尿滋得老高,天生是个能干人!”
“哈哈哈哈!”一院子的人哄堂大笑,把唐文闹了个大红脸。
“同志们,听我说两句啊,唐文同学的学习情况我最了解了。”谭校长还举着大喇叭呢。
老许立刻热情地说:“好!听谭校长说说!”说着就带头呱唧呱唧鼓起掌。老许家的孩子下学期就初三,全家人都盯着孩子的成绩,眼下重点中学的校长在这儿,当然抓住机会取取经。
“唐文同学高中三年一直都是年级第一,优异的成绩离不开唐文同学聪慧的大脑,但是更重要的起决定性因素的,是唐文同学有良好的学习习惯和优良的学习方法。”
谭校长清清嗓子,虽然已经破音了但是力求平稳,“说到这个学习习惯和方法啊,这就离不开学习环境,比如我们一中啊,首先我们的生源是优中选优,同学之间很容易形成正面竞争积极进步的学习气氛,而且我们的教师队伍都非常有经验,十分注重对孩子学习习惯的培养。”
得,大家听出来了,前半截确实是发自肺腑夸奖唐文,但是这后半截嘛明显就是在宣传一中,但是大家都很信服,人家一中培养出了省状元啊。
谭校长洋洋洒洒将一中夸了一顿,那些家里有孩子上学的听得心动,尤其是老许,当场就说:“谭校长,明年我一定让孩子报考一中!”
“欢迎欢迎!”谭校长笑眯眯的,旁边站着唐文的班主任和一中的教导主任,俩老师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校长要是有尾巴,这会儿恐怕已经飘到天上去了……
也不怪谭校长骄傲,老师们其实也很骄傲,说起来,一中苦于招生久矣!
一中以往的升学率在山岚是名列前茅,招生算得上好招,但是山岚上面还有省城那些高中,每年中考一结束那些高中就会专门派招生老师下到市里县里,只要被他们拿到了尖子生的联系方式或者家庭住址,好家伙,立马上门游说孩子到省城上高中。不说别的,招生老师只需要把他们学校往年的高考成绩摆出来,除了只想留在山岚读高中的,其他哪个学生不心动呢?
每年一到招生季,平时儒雅持重的谭校长几乎天天喷唾沫星子骂市里的高中不要脸。
今年可不一样了,省状元出在一中,还有比这更响亮的金字招牌吗?看看这些家长,不是立马就有意向了?
谭校长和老师们对唐文家的情况比较熟悉,知道在场的基本都是市设计院的员工或者家属,市设计院的职工大都是大学生,这种高知家庭往往很注重孩子的教育,从比例上来说,生源质量是很高的。
这还只是一个家属院,谭校长可是已经准备好油钱要把整个山岚市转遍,不光是山岚市,哼,他还要举着大喇叭去省城喊!
谭校长越想越高兴,旁边唐文的班主任悄声问教导主任,“我咋觉得咱校长的笑容有点儿……”
班主任不好明说,教导主任倒是直接接口,也是很小声地说:“有点奸诈!”
……
爷爷都回来了,而且也知道了分数,兄妹三个当然不用再出门。
唐文不好走开,在院子里和爷爷一起陪大家说话,唐棠忙前忙后地给大家端板凳烧开水,给大人们倒茶水,小孩儿则给薄荷水兑白糖。唐武呢,两条长腿跑成了飞毛腿,从院门口嗖地蹿出去了。
有人小声嘀咕,“唐武肯定难受了吧?”望着唐武远去的背影,又说:“要不咱出去看看,孩子别干什么傻事儿。”
正犹豫着呢,那头唐武又嗖嗖地跑回来了。
再一看,哟呵,小伙子一手提着几斤糖果,一手拎着几斤花生瓜子,进门就笑呵呵地招呼,“大家吃糖!”
小孩子们欢呼一声,一窝蜂地窜过去抓糖,大人们不太好意思,唐武就把瓜子和糖分开摆在两个盘子里,一个给孩子们,另一个他手里端着,“王大爷,这个玉米糖适合您,这个软乎,不费牙齿。”
又和徐大妈说:“徐奶奶,我记得您爱咸甜口的,您尝尝酥糖。”
大家平时提到唐武,总说一样米养百样人,俩孩子一样是唐志华孟丽云生的,从小吃饭喝水上学啥都一起,但是一个包揽第一名,另一个却是年级倒数,这找谁说理去?唐武虽然招人喜欢,但任谁说起唐家的几个孩子,夸的也只是唐文和唐棠,现在唐兵能拍电影,顶多再加上一个唐兵。
唐武是大家心里面将来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孩子。
这会儿唐武把糖和瓜子一个一个地端到老邻居们面前,大家却不由自主地有了些新的看法。
这孩子也是参加了高考的,双胞胎哥哥成了省状元,他自个儿却连个中专都考不上,如果换成别的孩子,不说哭天抢地,怎么也得难受一阵吧?但是唐武这孩子呢,打从大家进了院子他就带着笑,给大家端凳子,烧水倒茶,还出去买糖果瓜子,再看孩子分糖的时候说的话,每一句都能说到人的心坎上去,这孩子可真是个体面人。
这么个有眼力劲好而且心气坦荡的孩子,哪里像是会没出息的样子哟!
唐武端着盘子走了一圈,被唐文喊住,“小武——”
唐文就光喊了一下,什么也没说,眼里隐隐有些担忧。
唐武是明白的,他从盘子里拿了两个薄荷糖,自个儿吃一颗,给唐文一颗,“大哥,吃糖!”
唐文接过去,剥开糖纸放进嘴里,兄弟俩抿着薄荷糖,相视一笑。
唐棠给所有人倒上水,又从邻居家借了几根长条凳,总算可以暂时歇一会儿。她想着不知道爸爸妈妈查到哥哥的分数没,打算去打电话告诉爸妈。
话筒还没拿起来呢,电话叮铃铃地响了。
唐棠把话筒提起来,“喂,您好,请问是——”
那头根本不等唐棠把话说完,“甜妞,是我,是我!”
唐棠辨别了几秒钟,噢,是张红梅阿姨。
张红梅似乎有点激动,说话倒还是条理清晰,三言两语就说到正事:有人要买唐棠家的兰花。
唐棠和孟丽云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冷静下来,没怎么把那株兰花当回事,总觉得是山坡上的野草,兰花有上千个品种,哪有那么好的运气,随手就挖回一株珍稀品种?张红梅说到底也是个外行人,她自个儿都说不懂兰花。
但是,张红梅虽然不信自个儿在兰花上的专业,却非常迷信唐棠……她坚持找人借相机来给兰花各个方位拍了照片,然后离开山岚的时候带走了那些照片。
院子里人声鼎沸,唐棠没听清楚,她把门掩了掩,随口道:“张阿姨,您刚说多少钱?”
“八万。”张红梅又重复了一遍。
唐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