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棠小时候就是孟丽云的贴心小棉袄,长大了更多了几分关心和体谅,一看孟丽云像是哭过,立马小跑着过去,轻轻软软地喊了一声,“妈妈——”
孟丽云被沈慧珍的啜泣弄得鼻子发酸,泪花花正在眼眶打转,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了,手臂突然被人挽住,再一回头,看到女儿白净的甜蜜蜜的小圆脸,一惊又一喜,那点儿泪意瞬时就没了。
再转头看到唐大彪和唐兵,便先和唐大彪打招呼,“爸,回来啦?”
唐大彪点点头,朝沈慧珍看去,两家人好的跟一家人似的,唐大彪就直接问了,“小沈遇到什么事儿了这是?”
“是大喜事,爸。”唐志华接过唐大彪手里的行李,回答道:“星河获得了公派出国留学的机会,他今儿回北京,然后就从北京乘飞机去德国。”
“哟,国家出钱留学!小子有出息!”唐大彪激动得一拍大腿,又“哼”一声,说:“那老程头这下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说是这么说,语气面色却都是喜滋滋的。
从解放前开始算,但凡国家派出去公费留学的,个个都是人才中的人才,就拿现在来说,国家有总人口有十个亿,每年公派留学的有多少呢?不过一两千人。而这些人回来之后,无论是在外交、航天、兵器还是别的行业,那都是中流砥柱,大放光彩。
所以,唐大彪替沈星河高兴啊。
不过,老爷子高兴了几秒钟,又微微地叹口气,“这一去就得好几年吧?”
“是啊……”沈慧珍本来是个性子很舒朗的人,今天实在忍不住,一听唐大彪的话,眼泪又哗哗地下来了。
这年头出国的人少,德国英国什么的,大家也就在电视上听说过,真说起来,没几个人想得起在地图上的什么位置,反正,很远很远就是了。
沈星河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好几年,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困难。
长辈们讨论什么,唐棠一点儿都没有听进去,她听到“沈星河出过”开始,脑子里像是打翻了一盆滚烫的刚熬好的浆糊,心神一片空白,只反反复复地想着,沈星河走了!
沈星河走了!
唐棠脑子里一片混沌,两条腿却像是有自己的思想一样,转身就往车站里头跑。
“哎,甜妞——”
大家都愣住了,倒是平时像个二傻子一样的唐兵最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就追着唐棠的方向去了。
山岚火车站很小,总共也没几个站台,一眼就可以从这头扫到那头,这会儿站台上只停着两辆火车,其中一辆是唐棠他们乘坐的那辆,那另外一辆肯定就是去北京的。
绿皮火车可以开窗,三四月的天又不冷,所以大家都开着窗,有些是为了透气,有些呢,是和站台上的亲朋好友挥手道别。
工作人员在站台上举着小旗子,口哨吹得哔哔哔响,所有车门都已经关闭,车头的大烟囱冒出了浓白的烟雾。
显然,列车要出发了。
唐棠匆匆跑到站台上才想起不知道沈星河在那一截车厢,但是时间肯定不够她再去车站门口问大人们,她咬咬嘴唇,跑到车尾对着的站台,从最后一节车厢开始找。
北京毕竟是首都,哪怕这个时节,车厢里面的人也不少。
唐棠在月台上只能看到坐在车窗边的乘客,看走道就已经很模糊,要想看到走道对面的那几排座位,那更是不可能。
万一沈星河刚好就坐在对面窗边呢?
唐棠一边跑一边大声:
“星河哥哥!”
“星河哥哥!”
半大姑娘的嗓音清脆,一下子就吸引了窗边乘客们的目光,再一看这姑娘,苹果一样的圆脸蛋,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模样俊得很,只是啊,姑娘跑得脸蛋儿红了,眼圈也红了,神色越来越急,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像一只蔫眉搭眼的小狗崽,可怜兮兮,瞧着叫人不忍心。
车窗边的一位包着碎花头巾的大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热心地喊住唐棠,“小姑娘,你哥哥长什么样,大妈帮你看看!”
大妈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她这一提议,好多人都听到了,纷纷跟着说:“对,我们帮你看看!”
唐棠赶忙停住脚步,两只手连比带划,大声地说:“二十岁出头,个子高高的,不胖不瘦,白白净净很斯文,一看就是读书人,长得,长得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
她比划着呢,大妈就已经跟雷达一样,准备扫视整节车厢了。
不过,大妈刚一转头,眼神儿就落到走道对面的座位上了——
一个年轻小伙子,坐着看不出身高,但是手长脚长一看就是个高个儿,小伙子穿着一件挺括干净的白衬衣,外套对折搭在手上,用老话儿说,这小伙子透着一股书生气。最关键的是,他长得很好看,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见的那种好看。
大妈眼神一亮,赶紧伸手往小伙子面前晃一晃,问:“外面有个小姑娘找她哥哥,叫什么星河的,小伙子,是不是你?”
沈星河垂眼看着地面,敞开的袖口露出淡青的血管和绷紧的肌肉,若是有人拿开他手上的外套,便能看到他这会儿紧紧地捏着拳头,似乎极力克制着什么。
但是大妈看到的,是沈星河神色淡淡,摇头,说:“不是。”
车厢里其他人都抻着脖子东张西望,帮外头那小姑娘找哥哥呢,就这个小伙子独个儿闷在座位上,脸上神情看起来不大高兴,甚至在大妈问过话以后,小伙子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大步流星地往车尾走去。
大妈非常遗憾,飞快地扫了一遍车厢里的其他人,赶紧又到窗边,跟唐棠说:“小姑娘,我们这节车厢没有!”
唐棠刚刚升上来一点希望的小花苗,只不过几秒钟,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头到尾浇了个透心凉。
“我们这节车厢也没有!”
“我们也没有!”
一节一节的车厢,渐次响起同样的回答。
“匡次匡次”,火车终于启动了。
唐棠还有几节车厢没有找完,她赶紧加快脚步,边哭便喊:“沈星河!你在哪儿!”
然而火车逐渐加速,越来越快,很快就超过了唐棠。
唐兵在各处站台找了一圈,这会儿才追过来,看到唐棠追着火车疯跑,赶紧伸手拉住唐棠,“甜妞,别追了!”
站台上没有栏杆,要是掉下去了怎么办?
唐棠刚才这一通跑得太急,早已经跑得没力气了,被唐兵拉住挣脱不得,她抹了一把眼泪,对着火车大喊,“沈星河,你是个大坏蛋!”
俩人认识这么多年,不就过年的时候闹了点小矛盾吗?就那点小矛盾,她都不计较了,难道沈星河还记着?再说了,前两天半夜在火车上遇见,不是好好的吗?
出国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告诉她!
要知道,现在人们的工资水平一个月也就是几十百把块,而出国的飞机票,少则上千,多则上万,别说沈慧珍和程光北都在体质内,就是孟丽云唐志华这样的小款姐款爷,那也折腾不起来回的路费,所以说好多人出国后都是几年才回来一趟。
沈星河既然是出国深造,那下次再见都不知是几年以后了。
“沈星河,大坏蛋!”唐棠心中的愤懑、酸楚、委屈一起涌上来,她擦一把眼泪,对着火车大喊:“大坏蛋,大坏蛋,大坏蛋!”
回答唐棠的,只有火车呜呜呜的汽笛声。
而沈星河,他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车门旁边,车门上半部分是透明玻璃,窗外景色一览无遗。
刚开始,他看着小姑娘一节一节车厢地往前问,后来火车出发了,他看着小姑娘追着火车跑,看着泪水从她的眼眶决堤而出,顺着她圆润光洁的脸颊往下滑落,大颗大颗地砸在站台的水泥地面上。
再后来,他听到小姑娘带着浓重地哭腔,大声骂他是大坏蛋。
“甜妞,你说的对。”
沈星河轻轻垂下眼皮,松开手里捏着的已经被汗濡湿的小纸条,纸条皱皱巴巴,娟秀的笔迹却依然清晰,上面写着的是——希望他一直单身,直到……我长大。
“他”字后面,画了一颗简笔的小星星。
这字迹沈星河看了十多年,一眼就能认出是唐棠写的。
沈星河头一次见唐棠就很喜欢她,四五岁的小朋友,长得像个白白糯糯的小汤圆,聪明又机灵,有点贼兮兮的小蔫坏儿,总是装瘸骗他,却也有一颗甜甜的芯子,在邻居家的阿姨作妖的时候,小人家家就敢替他出气。
汤圆是真的汤圆,馅儿约莫是黑芝麻红糖的。
也不知什么时候,小姑娘拔高了个子,长开了五官,笑起来甜蜜蜜,说话时清泠泠,直到庙会上,那个骑摩托车的小男生死乞白赖地纠缠,沈星河才惊觉,小姑娘长大了啊。
大到,会在花灯里塞小纸条,许下跟他有关的愿望了。
沈星河隐在车门的侧边,远远地看着唐兵拉住唐棠,看着唐棠在唐兵肩膀上埋头大哭。
他沉沉地叹一口气,“对,我是大坏蛋。”
小姑娘再怎么长大,也才十几岁而已。
十几岁的年纪,就跟现在春末夏初的天气一样,夜里或许要盖棉被,早晨需要穿一件长袖,到了正午却又阳光浓烈,一件短袖也就够了。
富于变化,难以琢磨。
这个季节山绿水清,百花齐开,一眼望去,无一处不是美得让人心动,但若是谁要求这样的景致能够长久的保持,那又决然是一种奢求。
春有春的时令,夏有夏的气候,青果刚刚挂上枝头,很该在阳光雨露中好好成长。
谁想咬一口,谁就是大坏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