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坚强的奶奶姓王,这位王老太太长得高而瘦削,用子弟校小学部的四平老师的话说,那是“一截火柴棍成了精”,别看王老太太跟倭瓜老太太汪翠芬长得不是一个风格,实则,俩老太太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讲理,死抠门。
不过,王老太太比汪翠芬还多一样心子尖尖——胡家的宝贝疙瘩胡坚强。
唐棠可是见识过王老太太的威力的。
读小学那会儿,唐棠班上有个同学叫张超超,张超超是四平老师的儿子,因为四平老师的溺爱,张超超从小就养成了霸道的性子,平常总爱欺负同学,而被欺负的同学呢,就算告诉了家长,人家忌惮四平老师,反而还得提着营养品上门赔礼道歉。
只有王老太太例外。
有一回上体育课学踢足球,也不知怎么的张超超和胡坚强就摔一块儿去了,虽然操场是沙土的,但是俩人运气不好,张超超手臂脱臼,胡坚强呢,断了门牙。
其实小孩儿玩闹的时候本来就容易摔倒,而且连体育老师和其他同学也说不清是谁的责任,但是四平老师横惯了,当即给胡坚强家长的单位打电话,要求胡坚强的爸妈来学校,先赔偿医药费,再张超超道歉,然后还要胡坚强写三千字检讨,周一的时候站在国旗台下对着全校师生念。
胡坚强的爸妈温温吞吞地应了,不过最后去学校的是王老太太。
王老太太进了办公室,就开始从胡坚强出生时差点被羊水呛死说起,历数胡坚强小时候掉水塘,大点儿青霉素过敏休克,反正就是养活胡坚强的各种不容易,说得自个儿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净往四平老师的的确良衬衣上头抹。
王老太太哭得哟,不像是孙子掉了颗牙齿,倒像是孙子人已经没了,一直哭到放学都没停。小学生们放了学也不回家,扒着窗户门缝,挤挤挨挨地听墙角,老师们哄都哄不走。
四平老师再强势,那也是个人民教师呀,好歹还是讲究点体面,王老太太油盐不进,左说右说都是个哭,动静惹得校长都出面了,四平老师只好退一步,跟王老太太说大家都算了。
四平老师退的一小步,是张超超儿童生涯后退的一大步——头一回,胳膊都脱臼了,亲妈四平竟然没有为他争取到赔礼的水果罐头和钙奶饼干。
至此,王老太太一战成名。
……
“胡坚强的奶奶说我哥打了胡坚强?”唐棠反问了男同学一句。
男同学点点头,撩起敞开的外套前襟擦额头的汗水。
唐兵小时候总是跟在哥哥和妹妹后头,乖得像个小傻子,谁知道小学一毕业,踢球撞坏学校玻璃翻墙逃课出去看电影……一出接一出,好像要把小时候没捣的蛋全给补回来。
不过皮归皮,唐兵并不爱打架,也不爱抽烟,这会儿说到揍胡坚强,那唐棠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三哥铁定是为了城隍庙庙会上,胡坚强非要拉她坐摩托车那事儿。
唐棠家的家风属于开明但是又很讲原则,唐兵踢球碎了学校的玻璃,家里出钱赔,后头得从唐兵的零花钱慢慢扣出来,而翻墙出去看电影,那就得面朝院墙罚站半天。
要是知道三哥找人打架……
唐棠估摸着,三哥回家逃不了竹笋炒肉,男女混合双打,以及老年人专业单打。
“我不去看电影了!”唐棠跟要去看电影的朋友说一声,当即就拉着那男同学,说:“帮帮忙,咱们去传达室!”
子弟校的电话,传达室一部,两个校长办公室各一部,要是请唐兵的家长,那肯定就是去传达室给孟丽云或者唐志华打电话。
唐棠到了传达室,先给区一中的唐文和唐武拨了电话,三言两语说了来龙去脉,然后挂了电话,从书包里掏出所有零花钱塞给男同学,“你就在这儿守着,只要看到老师过来,你就打电话,打得越久越好。”
反正,尽量拖延老师的时间。
再然后么,唐棠就去校门口守着。
过了十多分钟,唐棠老远就看见王老太太一手拽着唐兵,一手拽着胡坚强,唐兵的脸上写着“爷真倒霉”,胡坚强竖着手掌遮住半张脸,生怕被人认出来,看样子是觉得丢脸。
王老太太呢,雄赳赳气昂昂拽着两个小子直往初中部的教师办公室去。
唐棠赶紧地先往办公室跑,她也不进去,就站在走廊的方柱后头,眼瞅着王老太太揪着唐兵和胡坚强进去了,她后脚就跟进去。班主任方老师正给王老太太拿凳子,王老太太还没有摆好阵势呢,唐棠已经揪了自个儿一把,无语泪先流。
“怎么了这是?”方老师惊讶得将给王老太太的凳子端给了唐棠,唐棠顺势就坐下了,她也没说什么,就随意地瞥了她三哥一眼,这时候双胞胎的默契就体现出来啦,唐兵什么也没问,还转过头,威胁地瞪着想跟唐棠说话的胡坚强。
好吧,胡坚强也不敢吭声了。
两个初中男生,跟两根歪七倒八的大葱似的杵着。
说起来,唐家的孩子在联合子弟校是顶顶出名的,为什么呢,因为这家有两对双胞胎,升旗仪式的时候,双胞胎总是一个打头一个收尾。
——打头的是优秀学生代表,收尾的是落后学生念检讨。
唐棠和唐文是打头的两个,唐兵么自然是接了二哥唐武的班念检讨。
唐文当年是年级第一,唐棠现在也是年级第一,但是俩人差距很大,好比满分一百分的试卷,唐文初中的时候能得一百分,唐棠能考九十九分,但是——唐棠的水平只能考九十九分,唐文呢,是试卷满分只有一百所以只能考一百分。
不过不管怎样,在方老师的心目中,唐棠和唐文都是最省心最令他得意的学生。
现在,最省心的学生唐棠,竟然当众哭了!
方老师一下子就惊讶了,这小姑娘平时可是个明事理一点儿都不娇气的,这能哭成这样,是学习上遇到麻烦了,还是被谁欺负了?甚至说,小姑娘早恋,跟人吵架了?
王老太太站在一边儿,她上次见唐棠,唐棠还是个小学生,而且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睛老花了,一时没认出人。王老太太被打岔,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个儿来干嘛,赶紧将胡坚强拽到方老师面前,说:“方老师,你看看,唐兵把我们坚强打成什么样了!”
胡坚强转学之前在联合子弟校读过好几年,王老太太宝爱孙子,三不五时地往学校跑,好多老师她都认得。
方老师正想着找个切入点开导唐棠呢,被王老太太喊得回过神,打量了好几眼,终于认出了来的是谁,准确说认出了王老太太,然后认出了胡坚强。
唐棠也扭头看胡坚强,哟,胡坚强额头上一大片泛红的皮子,一看就是结的痂刚被撕掉的样子,按那面积来说……三哥揍得有点狠啊。
她偷偷瞄一眼唐兵,唐兵摆摆手,于是唐棠点点头。
既然不是唐兵揍的,唐棠就没有心理负担了。
“这伤都好……”方老师扶着眼镜看了几眼,他想说,胡坚强这伤不是都好了吗,怎么今天才找上门来。
王老太太已经蓄起气势了,当即深吸一口气,就准备开始哭了:“我可怜的——”
唐棠就等着呢,瞅准王老太太一开口,她先嚎啕起来:“呜哇——”
少女的声音洪亮清脆,可比老太太的粗噶嗓门响亮多了。
况且,王老太太的形象在那儿摆着,基本上方老师在心底已经判定老太太是来找茬闹事儿的,唐棠呢,那是一贯安静的人忽然爆发,方老师觉得,小姑娘肯定是情绪上压抑久了。
孰轻孰重,当然是先开解自个儿的学生啊。
“你别急,有什么事,慢慢和老师说。”方老师一只胳膊搭在办公桌上,微微佝着背,尽量放缓语气说。
“我……”唐棠低头啜泣,我了半天什么都没说出来。
毕竟,她也没啥好说的呀……嗐,眼泪要干了,狠狠心,再偷偷掐自个儿一把。
唐棠先声夺人,给王老太太都喊懵了,老太太呆愣了半分钟吧,拽住方老师胳膊,“方老师,你先解决我这个事情。”说着指指胡坚强,说:“你看我们坚强,造孽得——”
“呜哇——”唐棠适时地爆发了第二轮嚎啕。
小姑娘声音亮,气势足,王老太太非常熟练的那套词儿,生生给卡在了嗓子眼儿。
老太太不乐意了,伸手推攘唐棠,然而唐棠一抬头——
哎,多娟秀好看的小姑娘啊,圆而乌黑的杏子眼,饱满圆润的苹果脸,不但是长辈们最喜欢的那款长相,而且是最喜欢的那款长相里长得最好看的。
饶是王老太太,看着小姑娘眼圈红红的,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呀。
王老太太脸上讪讪地,跟唐棠说:“你等会儿哭,我这儿完了来。”
“嗯……”唐棠是不敢跟王老太太正面交锋的,她鼻音浓重,乖巧地点了头。
王老太太满意了,又拿起架势,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说:“坚强啊——”
“呜哇……呜哇……”唐棠准点爆发第三次嚎啕。
小姑娘哭成这样,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王老太太又又又被堵住了。
王老太太决定不管这小姑娘,先把孙子的事儿解决了再说,于是,老太太提气,张嘴,扯嗓子——
嗐,好像哪儿都不对。
王老太太的嘴巴抿成一条线,略微挪了两步,又提气张嘴
——还是不对,老太太哑火了。
这意外的效果……唐棠蒙着眼睛乐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古人诚不欺我。
她笑得肩膀微微发抖,看着就跟哭得难以自已似的。
王老太太眉头皱得能夹苍蝇,顿了一会儿,她不拉胡坚强了,改而拽唐兵,跟方老师说:“方老师,这学生把我孙子的头打烂了,你给他家长打电话,今天必须解决这事儿。”
学生跟人起矛盾,叫家长其实是最稳妥也最常见的做法。
方老师自忖自个儿对付不了汪老太太,叫家长倒也可行。
“也行……”方老师正要点头呢,办公室门口有人喊他,“方老师!”
方老师回头一瞧,顿时就眉花眼笑,哟,是唐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