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仪忙着应酬,抽不开身,感激地朝她点点头。
原主性子冷,与亲戚们关系都不亲近,因此主动来找她说话的人寥寥无几,也恰好省去了强颜欢笑的麻烦。
梁家豪宅里花园、泳池、健身房等设施一应俱全,后花园中的绮丽雪景吸引了不少女客前去观赏。颜绮薇大致瞟一眼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女人们,在确定其中没有小姨身影后正打算离去,忽然无意间听见她们的谈话。
如今梁宵伤势好了大半,虽然还是有些排斥与陌生人接触,但正常交流不成问题。梁家特意在今天准备了场小型聚会,宴请的都是亲戚和私交亲密的朋友,意在把这个失散多年的孩子介绍给他们。
太太们热衷于牌局,不消多时就凑上了好几桌,颜绮薇仔细回想,缓声答:“她之前好像在后花园出现过,要我去找找吗?”
她身形一顿,刚抬起的脚悄无声息落下。
“可怜啊可怜,那孩子年纪轻轻就遭了这种罪,听说不仅被打得浑身是伤,精神上也出了问题。”
可颜绮薇知道这两个字与自己无关,梁宵心里暗暗藏了个小姑娘,但那绝不会是她。
“薇薇,你见到小姨了吗?”
思绪被身后的陈嘉仪打断,颜绮薇回过头,听她继续说,“麻将局三缺一,就差她了。”
他并没有看她,而是侧身望向一旁的玻璃窗,伸出手在白气上写了小小的两个字。
她在梁宵离开后佯装不经意地从那扇窗前走过,视线落在那两个模糊的字迹上时,整颗心都咯噔一下提起来。
窗外仍在落雪,这让颜绮薇不由得想起大学时的某个正午,那天也像现在这样下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她在图书馆里偶然遇见梁宵。
她不敢坐得太靠近,只能落座于不远处,装作看书的样子悄悄瞟他。
她一笔一划写出这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然后又很快将其抹去。手掌途经窗面时,有阵刺骨的凉意无比尖锐地扎进来,让她一时间出了神。
自从喜欢上梁宵后,颜绮薇曾在课本、笔记本和草稿纸上一遍遍练习他的名字,又一遍遍将它们撕碎了扔在垃圾桶里,不让别人看见。
颜绮薇在玻璃窗上哈了口气,指尖落在凝结出的一片白雾上。
那时梁宵低垂着脑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精致的侧影被斑驳日光映得微微发亮。忽然他抬起头,吓得颜绮薇匆忙用书本遮住脸颊。
薇薇。
暗恋时总是能从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小细节联想到许多,如果这是一个关于双向暗恋的校园恋爱故事,说不定梁宵从很久前就开始默默关注她,二人水到渠成,故事圆满完结。
他用工整的楷体字写下这个名字,隐秘却又小心翼翼地,就像颜绮薇写他名字时那样。
那是她的小名。
这两个字是她心里的秘密,连带着那份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仰慕。
夏夕说她是自我感动,演了场长达三年的独角戏,男主人公却压根没出场过。可梁宵对一切刻意亲近他的异性都毫不掩饰厌恶与排斥,与其被他讨厌,还不如老老实实当个陌生人。
“我看他是彻底废了。十几年的青春啊,就被这样子蹉跎,现在文不成武不就,也就那张脸还看得过去。”
“梁家这三个小孩也真是好笑,一个暴脾气的死人脸,一个傻少爷,如今又多了个废物,真是让人看笑话。”
“陈嘉仪不久前还说她那个病秧子女儿像突然开窍一样变乖了,就梁薇那张半死不活的脸——”
这句话还没完,说话的人就脸色煞白地愣在原地。
被她点名道姓“死人脸”的梁家小女儿正双手环抱胸前地站在不远处,苍白的脸上带了戏谑笑意,直勾勾盯着她。
“怎么了?继续说呀,我还没听够。”她笑着眨眨眼睛,见女人们都神情尴尬地保持沉默,又敛了笑狠声道,“明明受了梁家照拂,还非得在背后嚼舌根,中年妇女们居然也会这么没口德,真让我意想不到。如果再让我听见这种话……那就请各位收拾行李回老家吧。”
颜绮薇气得厉害。她们可以说自己脾气不好,也可以说梁博仲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少爷,唯独不能用“废物”这个极具侮辱性的词语形容梁宵。
如今的少年就像只羽翼尚未丰满的雏鸟,伤痕累累、懵懂无助、对外面的世界浑然无知,可总有一天他会长大,成为一只高高翱翔的雄鹰。
整个天空都是他的所有物。
几个女人都是处于梁家荫庇下的远房亲戚,对于本家权势心知肚明,自然也知道她口中那句“收拾行李回老家”不是假话。
——梁家能把她们捧上天堂,也能轻而易举将其拖入地狱。
“对、对不住,我们也就是嘴快胡说几句,”对小辈道歉并不是件光彩事儿,领头的女人心虚抬眸,视线不自觉移到她身后的某个地方,“你们兄妹俩别放在心上。”
兄妹俩?
颜绮薇心脏一顿,连忙转过身去,果不其然撞上一对黑沉沉的眼眸。
梁宵不知道在她身后站了多久,他没有说话,极轻极轻地朝她微微一笑:“走吧。”
四周静静的,有隐隐约约的笑声从宅子里传来。颜绮薇刚才怼人的嚣张气焰因他的出现瞬间土崩瓦解,脑海里一团乱麻,心脏也像被揪起来似的。
她一时没了言语,只能乖乖跟在梁宵身后离开后花园。
他一定很难受。
梁宵是一个自尊心那么强的人,更何况现在的他刚从深山回到家里,自卑感像野草根植于心底,这会儿要是再听见那些伤人的话,颜绮薇不敢想象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薇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安慰,反倒是梁宵抢先说了话,“不要听她们的话,你、你性格很好,而且每天都很有活力。”
仿佛是为了让她确信般,他又强调了一遍:“真的,你特别好。”
这是在反驳她们说的“死人脸”和“暴脾气”,他嘴笨不会说话,只能用这样青涩的话语安慰她。
明明自己才是被嘲讽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颜绮薇听过许许多多天花乱坠的表白与夸赞,却从来没有哪一句话像它这样,让她心动得几乎难以自持。
一只小鸟儿从心底的枷锁中挣脱出来,翅膀张开时拂过心中最柔软的角落,撩起一片汹涌情思。
她不知怎地忽然壮起胆子,跨步至梁宵跟前与之四目相对,用无比笃定的语气告诉他:“你也很好。”
少年黯淡的瞳孔在她的注视下浮起一道飘渺亮光,如深潭上的涟漪四散开来。他有些害羞,摇头低声道:“我……”
“我们家梁宵模样好看,性格温柔,不怕吃苦,还特别会照顾人,你敢说他不好么?当心我打你。”她做出苦恼的模样皱起眉头,“可他就是太逞强了点,伤心难过的时候从来不告诉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呀,不管遭遇了什么,我和爸爸妈妈都会站在他身边的,他不能什么事情都靠自己一个人扛,有时候也要学着撒撒娇。”
梁宵抿唇笑了:“谢谢你。”
“撒娇”对他来说是个陌生的词语。
曾经的他鲜少体验过来自他人的温情,一句软语、一个温和的眼神都是奢求。示弱从来都不会让他免于遭受打骂,当皮带或扫帚落在身上时,少年渐渐学会咬着牙一声不吭。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那样羡慕仅仅用一滴眼泪就能换来父母百般关怀的同龄小孩,几近于可耻的嫉妒。
一阵风倏地掠过,雪花打着旋儿落下来,身前的小姑娘唇角扬起轻盈弧度,眼底的光犹如带了莹莹热度,随风落在梁宵心头。
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融化。
他破天荒地没有避开她的视线,而是有些紧张地敛眉与之对视,声音轻轻的,好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薇薇,你过来。”
颜绮薇茫然上前一步,恰巧梁宵也朝她靠近了些。
两人离得很近,她能感到少年人周身温热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洗衣液清香。
他的影子将她整个罩住,所见之处尽是黑蒙蒙的暗影,她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能佯装镇定地挺直腰身。
颜绮薇很没出息地红了耳根,心脏砰砰跳。
梁宵也因为紧张绷直了身子,接着他伸出手,手指落在她柔软的发间,小心翼翼地拂去一片久久没有融化的雪花。
他没有碰到除了发丝外的其他部位,可即使是这样不留痕迹的动作,也能让梁宵的心脏下意识提起来。
他已经太久没有主动触碰过其他人了。
发丝划过指腹时有种轻软得不真切的触感,心头像被猫爪轻轻挠了挠,莫名有些痒。梁宵忽然想,原来她的身体是这样温暖又柔软的。
他并不厌恶这种感觉。
雪花被拂去后,他安静退后一步,缓声告诉她:“好了。”
颜绮薇还没从方才的怔愣中缓过神来,听见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才努力抑制住过度剧烈的心跳,匆忙道了句“谢谢”。
她说罢故意快步走在梁宵跟前,嘴角是无法掩饰的微笑,眼角眉梢尽带着欢愉笑意。
好开心。
原来在极度开心的时候,走路真的像轻飘飘飞行一样。
梁,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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