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门外走进来一位瘦巴巴的老人家,身材矮小却挺拔,头发灰白还戴着一顶毡帽,目光炯炯、精神矍铄,正是那叶思景叶大夫。
那叶大夫进了门看见沈世喻就道,“沈家小子,着急忙慌把我找来也没用,我要看不过眼也不诊治。”说完看也不看床上的病人,只老神在在的坐在椅子上。
紫鹃、雪雁听了叶思景这话,都暗暗着急了起来,可也只能双眼不住地看着淡定的沈世喻。叶大夫等了一会,见沈世喻还没搭理他,又道:“不过要是能拿吴道子真迹来换就行。”
吴道子真迹是沈世喻不久前所得,当时还去了石景山府上鉴赏,现在就放在沈世喻的书房里。他知道叶思景是不想坏了自己的规矩,所以在故意放宽条件,于是也就顺坡下驴答应了他。
既然所提要求被答应了,叶思景也不拖沓,立即就上前诊治起来。床上的女子苍白消瘦,叶思景看了一眼就知道,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不足之症。一套望闻问切下来,大致就诊出来了结果。
“这位小夫人,乃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这些年来也没调理好。这弱症虽不致命,却也难保日积月累下来会变成什么大病,又很难调理,是以对一般的闺阁弱质来说,寿命极易受损。”
房中剩下的几人一听,黛玉的病会折损寿数,更是焦急不堪。所幸叶思景又说到:“你们沈府却也不是一般人家,调理这个病首先就是人手要够。我开的方子与其他大夫的不一样,都是要按时辰分着煎的,且一顿都不能少,所以要几个丫头一人管着一样。还有一些药膳食谱之类的,也要找个会做吃食的丫头,单独找个地方来做,万不能在做饭的锅灶上混着来。”
他说的这些,沈世喻都一一记下了,又叫来芷兰芷月和雪雁,让叶思景把煎药的事给她们仔细吩咐一边,药膳之类的就由会做饭的紫鹃负责。几个丫头都是第一次见沈世喻这么严肃的神情,都纷纷点头做保证。
那叶思景先去写了方子,给丫头们把一切吩咐好后,又过来意味深长地叮嘱沈世喻。“这病极易受病人心情影响,要是这小夫人整日多思多想、愁绪满怀的,这病是吃再多药都没用的,反而还会被药坏了身子,你可要多多开解。”
沈世喻听叶思景如此说,随即就想到了自己这几日的刻意冷落,只觉黛玉这病是自己害的,一时之间更是悔不当初。那什么步摇之事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现在只希望黛玉能醒过来,就是讽刺他两句也是好的。
他又想起黛玉现在还发着烧,人也昏迷不醒的,问起叶思景。得到开两副退热的方子,喝了后人就能醒的答案,顿时放下心来。
沈世喻先安排松墨拿着叶思景开的方子,到他名下的药铺里抓药。然后将叶思景请到自己的书房,寻了那几卷吴道子真迹送与他,谁知那叶思景却只收了一幅意思一下。沈世喻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在硬给,毕竟这几幅画黛玉还没赏过呢。
送走了叶思景,沈世喻又回了卧房,药还没煎好,黛玉此时还在受发热之苦,他不能以身相替,只好做些什么缓解她的不适。
这会房中只有沈世喻一人,雪雁、芷月她们被他吩咐去煎药了,紫鹃和松墨去送叶思景回石府。他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弱质芊芊,心里软到了极点。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雪雁终于将煎好的退烧药送了来,沈世喻不许她喂,自己将药碗端过去亲自喂。虽然他从未干过什么伺候人的活,但今日首次上手也做得有模有样。
黛玉还在沉睡之中,喂进去的药不知道吞咽,多数都从嘴角流了下来,是以这药得喂好几碗,才算是平日里一碗的量。沈世喻不似别人也不嫌繁琐,就是喂的手都酸了,也没有一点不耐烦。他这样尽心尽力,雪雁站在旁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沈世喻的气也悄然消失了。
好不容易喂完了药,黛玉身上的衣物和身下的被褥,都被撒下来的药浸湿了,需要换干净的来。沈世喻先抱起黛玉,让雪雁将床上的被褥换了一套,才将黛玉放至床上,自己出去避一避,好让雪雁给黛玉将衣服换了。
将一切都收拾好了,雪雁出来将沈世喻叫了进去,她自己又得了沈世喻的吩咐,去收拾院子里的小厨房。叶思景说做药膳不能与做吃食的地方混起来,沈世喻便打算在小厨房边上,再建一个专门熬药膳的地方。
这两天黛玉需得吃退热的药,药膳和治弱症的药不能同时吃,所以还有几天时间能准备好一切。只是临时搭建一个熬药膳的地方,多找些人来时间也尽够了。这时沈世喻倒是后悔自己院子里的下人太少了,这会贸然去找江氏要,少不得累及黛玉。
于是雪雁还有其他丫头,并松墨、六子以及沈世喻从自己铺子里调来的人,就得在两三天内弄好这地方。而照顾黛玉的事,也都尽交给沈世喻了。
喝了退热的药,黛玉身上的温度正在慢慢消退,沈世喻不敢离了她身边,晚上也不敢去睡觉,就怕她高热退了,又口渴难忍,要喝水时他不知道。
就这样沈世喻在床边坚持坐了一夜,第二日五更天时分,又打发了松墨去吏部给他告了假。黛玉的病没好,他也没有心思去当值。
或许叶思景的药真有效果,后半夜退了热的黛玉睡得更加安稳,沈世喻又给她喂了几口水,这会再看黛玉的脸色也没昨日那样苍白了。
看到黛玉的脸色渐渐回转,沈世喻也放下了吊了一天一夜的心。只是心神一放松,浓重的困意也就随之而来,他再也抗不住,趴在床头睡着了……
太阳透过窗纸投射到了床上,黛玉醒来便看见趴在床边的男子,五官被阳光染成金黄而又透明的颜色,照映地他更加俊秀。他静静地趴在那,好似正在沉睡的百年青松,虽然低下了头颅,身躯却依旧挺拔。只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紧紧锁着,仿佛有什么放不下的大事一样。
黛玉情不自禁想用手将他的眉头抚平,谁知还没挨到,眉毛下的眼睛便睁了开来。看到那双平日里看向她时,总带着笑意的眸子又回来了,一时之间委屈直冲上黛玉心头,欲语泪先流。
沈世喻醒来后便看到这样一副景象,带着娇弱病态的美人正在抽泣,点点泪痕打湿了她的香软桃腮,水晶似的泪珠儿正挂在浓密的睫毛上,含情的双眼已是微红,恍恍惚惚荡漾着朦胧的雾气。
一向冷静自持、从容自若的沈世喻,面对此情此景再无法淡定,嘴角微张径直朝那美人的水眸伏了下去,还轻轻啄了几下才收了。
委屈之意还未散尽,就察觉到眼眸上的湿意,霎时间黛玉更是羞愤。“你要死了,这是做什么,怎么堂堂探花郎竟做起了登徒子?”
少女红霞布满香腮,低头含泪的模样,有说不出的动人之感。沈世喻蓦然之间好似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竟直直站起身对着黛玉做了个揖。
“玉儿,不同于上次母亲的提亲,今次沈世喻正式向你提亲。希望林姑娘能与我结两姓联姻,定白头之约,从此良缘永结、共成佳偶。”
醒来后的黛玉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沈世喻一连串的操作惊呆了。她望向他满是严肃真诚的面孔,说不出拒绝的话,只好闭嘴不答。
本来沈世喻就没想着她能立马答应,也不再强求。恰逢雪雁端了早上的药进来了,沈世喻顺手接过来就要喂黛玉。
但清醒着并不比昏睡时,黛玉实在不好意思让他来喂,沈世喻却执意要喂。两人僵持了几分钟,见双方都没有退缩之意,黛玉只好先退了一步。毕竟看着沈世喻一直举着勺子的胳膊,他自己不觉得手酸,黛玉都替他酸。
喝完了药,两人面面相觑时,黛玉渐渐清醒的头脑中浮现起来,之前在沈世喻书房发现自己的画像、刚刚他亲了自己的眼睛、还又向她提亲的种种情景。她必须承认,她心里是有一点小小的开心,可转念又想到了他这几日的古怪,必须好好问问。
“沈公子,这几日为何早出晚归,不愿意见我一面,是不是后悔成亲了?你若后悔早说便是,不至于耍这样的心思。”
听黛玉如此问,沈世喻哪能不明白她是在兴师问罪,便乖乖的将步摇之事说清楚了。黛玉听他说仅仅因一支步摇就造成了如今的结果,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可随即又想到沈世喻的可怜之处,无人给他感情施予,他便吝啬付出自己的感情,只是因为怕付出的感情不被在意。好似第一次尝到心疼他人的滋味,黛玉觉得奇妙,她想着人生不过短短几个秋,何不就随着心来呢。
“妙先,承蒙不弃,今林氏黛玉愿与你缔结良缘、共载鸳谱,相濡以沫,共度此生。”狠了狠心,黛玉终于说出了这一番话。
就这样,经过大半年的相处,一个娇嫩柔弱却敢爱敢恨,一个少年老成却淡漠如水,在不知不觉中彼此倾心,在余下的人生里风雨同舟。
当他们老时,想起这桩公案,会不会觉得这是一支步摇促成的良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