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七紧紧拉着我的手,好像生怕我跑掉一般,道:“大哥,我是有些事瞒着你,可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就像上回,你以为我要看樱书,打了我八十藤鞭难怪你生气,我一个汉字不识,怎么会想看字书呢?”
我听他又说到这个,摇摇头道:“我知道那回打你打得有点过了,我相信你聪明上进!”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方才听到的那些人的说话,陡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你本来是识字的,只是不认识汉字!”
阿七点了点头,看着我道:“我不是中土人士,我是东瀛人!”东瀛在中土东方,据说是秦始皇时方士徐福奉命去求长生不死之药,带了五百童男童女逃到海岛上繁衍成国原本一直是我中华属国,后来其人彪悍,累次反叛,还入侵高丽等其他属国,甚至在海上打劫往来船只,手段残忍,故中国便以东瀛人为“倭寇”,彼此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回忆他种种古怪之处,惊道:“那你一开始的哑巴也是装的?”
阿七道:“我不是装来骗你的自从那些海盗抢劫了我们的船,单留下我一个中土人称我们为倭寇,我那时候还不会说中土言语,又怕他们听了我说话更恨我,再折磨我,所以我只好装哑巴!”
我对于中土和东瀛的仇恨倒不怎么放在心上,设想他当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异国少年,落在一群如狼似虎的海盗手里因东瀛和中土历年海上纷争,彼此视同寇仇他不得不哑忍求存,不光无可厚非,这一年来的坚忍,真亏他一个小小少年能挺过来!
他见我并无嫌恶之意,反从我的眼光中看到同情和怜惜,于是伸臂抱住我的脖子,整个身子偎到了我怀里。我拍拍他的背心,他将头靠在我肩膀上,幽幽地道:“大哥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每次我遇上困难,好像都有大哥护着我,把我抱在怀里!”
他才说到这里,就听房门一响,一个人大声叫了起来。
他叫得什么我当然听不懂那是个穿着很体面的中年人,脸上神情却有些气急败坏,指着我厉声说了一大串。阿七从我怀里起来,也和他说了一串话,脸上神情颇为恭敬,语气也似乎是跟那人解释什么。那人渐渐被他说服,神色变得正常,还向我郑重点了一下头。
阿七跟我解释:“这位山田先生,是我母亲的表兄。我跟他说了你多次救我性命的事,他对你表示感谢。”
说了一会儿话,山田先生命仆人又送上午餐,然后告退午餐依旧精致而分量不足,阿七向我解释,说多日不食后怕肠胃受不了,饭量要一点一点加上去,中间要是饿了可以还有点心我见他俨然主人,船上自那中年人以下都对他颇为恭敬,禁不住问道:“你的家势很不错啊!”
阿七一笑,道:“我的父亲是幕府的将军”我对东瀛朝廷官阶一知半解,只道他是寻常官家子弟,也就没太在意,随口道:“那你上回还说世上没有亲人了?自己的父亲也能这样随口乱说!”
阿七笑容一僵,低声道:“有父亲也等于没有。”我道:“你说什么?”阿七恨声道:“他从小就不在意我也不在意我妈妈!要不是因为他,我妈妈也不会死!我们整条船给人夺了去,我给人那样欺负,也没见他派人来找我。”
我想起初见他时他那惊怯乞怜的情状,一个官宦公子在海盗手里被逼为性奴,那一年多是何等的不堪?看他生得这样,他妈妈自然也是个美人,落在海盗手里定会受辱,看来多半是自尽殉夫所以他才会恨上了自己父亲。
我叹了口气,拍拍他手劝道:“你父亲未必没托人找过你们,不过大海茫茫,或许是没有找到这位山田先生这样看顾你,不也是看你父亲的面子?作儿子的,不可怨恨自己的父母。”
阿七看着我道:“大哥,你人这样好,你家里人一定也很好吧?”
我一声苦笑:“我妈妈在我六岁时就死了,一年后爹爹也死了不过还好没多久我就遇到了我师父,大师哥他们对我很好!”
阿七道:“我也幸亏遇到了你你对我好就行了,旁人对我好不好,我也不放在心上。”
这话听得我心里“咯噔”一声,想起他适才对我的依恋之态,我正色道:“你既然叫我大哥,索性咱们今日便结为异性兄弟!你请山田先生过来,他是你的长辈,今天给咱们做个见证!”我可不能任由他想歪了。
阿七张了张口,眼圈又红了,沉默片刻,道声:“好”伸手一拉床头的叫人铃,下人进来,阿七吩咐她几句,不一刻山田先生便走进舱房。
阿七跟他谈了一会儿,山田先生斜眼看着我,跟阿七争执片刻,终于点头答应。让人安排香案,我忽然想起来,问他:“那你自然也不叫阿七了?”阿七脸色一正,道:“我叫山崎!”
“山崎?”我想起他装哑巴的时节,当然只能手指一捏做个“七”字,微笑道:“你聪明的紧。”
我二人跪下对天盟誓,以后亲如兄弟。对拜之后我站起来,见他仍跪在地上,只当他身上无力,伸手去拉他。他凄然一笑,道:“我是弟弟,跟大哥多磕两个头。”又朝我拜了两拜,眼中泪扑簌簌落了一地。
我知道他对我一片痴心,可我既然心里有旁人,便该早些断了他的念想,因此只作没看见。山田先生见我坦然受他跪拜,脸上有些不忿,俯身扶他起来。
我就这样在船上住下养伤,经过悉心调养,十来天后身体便恢复了内伤当然不是一时半会儿好得了的。我想想这一落海失踪,船上胡三爷他们不知有多着急,便跟山崎商量想法子回去。他便温言劝我,说山田先生要回国,不好勉强,等他到了家帮我找一条船再回去。
大海茫茫,风涛险恶,我原来那艘兵船还在风暴里险些掀翻,当然更不能要一只救生小船就走,也只好客随主便,安心调理内伤。山崎形影不离地跟我在一起,对外宣称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和义兄言语不通,我也只能靠着他,跟他学些简单的东瀛言语,住的日子多了,日常生活中我也渐渐能听懂下人们的话了。
后来再也没见过那折磨我的海盗,直到有一天在下人的言语中,我才知道那人被山崎杀掉抛下了海那下人说起山崎公子来满怀崇敬,详细跟我描述他如何剜出仇人的心来祭奠母亲的情形。
我听得很吃惊那一身白衣,在我面前柔顺如小猫一般的山崎居然能做出将仇人剖腹剜心的举动?当然,他家人被杀,曾落在那伙海盗手里受尽欺凌,他要报仇无可厚非!不过听说他会作出那种血淋淋的举动还是让我有些震惊而且,这不是小事,他为什么要瞒着我?这孩子心机深得很呢!
半个月后大船靠岸,改乘车马,一路络绎不绝地有地方官来迎接拜访。我逐渐也看出来,那山田先生官阶不低,好像是朝廷的大官,可是看他对山崎的态度,似乎山崎的地位还要在他之上越往京城走我越心惊,这个曾与我为奴的山崎究竟是什么显贵人物?
我当然没必要抱着这个闷葫芦,晚饭时直接去问山崎,他告诉我在东瀛幕府的大将军是实际的掌权者!他上面本来有一个嫡母所生的哥哥,是日后接替父亲职位的世子;他母亲是父亲的姬妾,原本不太受重视,可是这位世子几个月前病逝了,他父亲也伤痛得病倒了,听说失踪一年的小儿子给救了回来,大喜过望众人知道他成了接班的大热门,所以逢迎不绝。
我想起一路上他被众星捧月的光景,这才知道我结拜的这位义弟大有来头怪道结拜那天山田先生那样对我,敢情是当我攀高枝来着。
别说我不是你们东瀛人,就算我们中华上国的亲王贵官我也不是没见过我又不是追名逐利之徒,真是陈湘说过那句话“不知腐鼠成滋味,猜疑鹓雏竟未休”了。
如今我内伤也好了一大半,又何必跟着他一路向北,越走越远?我当即向他告辞他既这样有权势,要找一艘船搭我回去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山崎听我又提出要走,看了我半晌,垂首道:“好吧大哥要走,我留也留不住,您容我几天,明天我找人安排,行不行?”
我本来做好准备他还会死磨活缠地求我留下,听他居然很痛快地答应,准备好的那些坚持也用不着了,点点头道:“好。”想想这一别以后就东西远隔,两国关系也不好,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心头也不禁怅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