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不同一听,确实是没事,邵乾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因为没本事所以混不吝,气性上来了谁都敢杀,反正天高皇帝远,没人管得着,他就是边境这块的土皇帝,他说一句话,整个边境都得抖三抖。
周志吐出一口气,那两位美人亦是,随后周志意识到营帐里还有个男人,而两个姐姐衣衫单薄,他大步朝她们走过去,抓起床上的褥子将两人的身躯遮掩住,再抬头才发现大哥从始至终都没有用眼神冒犯过两位姐姐。
谢隐原本打算刻意制造机会,让周志接近邵乾,没想到这孩子嫉恶如仇,直接一刀把人砍了。
那计划就得改变。
周志吸了下鼻子:“大哥,你赶紧逃吧,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我杀了邵乾,朝廷肯定不会放过我,你我二人兄弟相称,必然要害你受我连累,大哥,你、你赶紧逃!”
谢隐听他这语气就跟要赴死一样,忍不住笑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周志真的很想问他,那到底什么才是大事啊!为什么他闯这么多祸,他通通都说不是大事?
谢隐见他跳得像只小老虎,笑得肩膀都开始耸动:“真的不是大事,放心,有大哥在呢。”
在周志狐疑的目光中,谢隐向两位美人礼貌询问:“二位可有胭脂水粉?”
二女对视一眼,轻轻点头,“不过都在军妓营中,我们现在去拿吗?”
谢隐对周志说:“你去吧,免得叫她二人衣衫单薄在冷风中奔波。”
也省得遇到些个脑子跟屁股长反了的人,再受到言语或是身体上的伤害。
周志还是很听话的,他火速去了又返回,就见谢隐坐在了邵乾的位置上,面前的碗里不知道用什么调了一碗浆糊状的东西,黄不拉擦的,跟人体肤色很是接近。
这些胭脂水粉很是劣质,并非女人们要买,而是邵乾特意令人买来给她们的,要她们打扮的花枝招展。
但在谢隐手中却变得无比神奇,三人一开始是懵,后来越看越是瞪大眼睛张大嘴,怎、怎么会?!
那位容貌俊美身材高大的好汉,竟变成邵乾了!
看到这三人的表情,谢隐就知道自己易容很成功,他毕竟是活了这么久的人,什么世界都待过,三百六十行不说是样样顶尖,也算精通。
“怎么,不像吗?”
声音还是大哥的声音,但、但这脸是怎么回事?周志目瞪口呆:“大哥,你、你到底还会多少东西?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追得上你?”
谢隐想说自己并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无所不能,只是活得久,周志再聪明再刻苦,他的寿命仍然在百年以内,又哪里有那样多的岁月去学习呢?但假如他有,谢隐相信,他一定不会比他差。
随手拍了拍周志的肩膀,周志感觉好别扭,被邵乾脸的人拍肩……
谢隐问两位美人:“抱歉,我不是很了解邵乾,二位可以告诉我,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什么模样吗?比如语言习惯、走路仪态之类的。”
两人连忙答道:“可以的可以的。”
她们二人因为最是貌美,很得邵乾喜爱,常常带在身边,所以对邵乾的事了如指掌,谢隐一边听一边调整,最后两人齐齐道:“就是这样,一模一样!”
只是身形还有些高,但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完全是邵乾了,绝对不会被认错的!
谢隐这才对周志说:“现在相信大哥说的话了吗?就算杀了他也不要紧。”
周志有点想哭,但拼命咬牙忍住了:“大哥,你这样对我,我不知道日后要如何报答你才好。”
他的恩情似天高比海深,这辈子还有报答的可能吗?
谢隐抬手想摸摸他的头,考虑到自己现在顶着孩子仇人的脸,又收了回来,倒是周志,一脸视死如归抓住谢隐的手往头上蹭蹭,谢隐被她给逗笑了:“日后你遇到弱者,也主动帮助他们,薪火相传,这就是最好的报答,你已经做到了。”
他与邵乾有血海深仇,原本可以不管那两个女子,可周志管了,不是冲动之下上头,而是经过冷静抉择,虽然显得青涩了些,但的确是个本性纯正的好孩子。
周志差点哭出来,他抹了把眼睛,假装自己没有眼泪,瓮声瓮气地问:“那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谢隐道:“既然现在我是兵马大元帅,那么当然是我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周志歪了歪头,没想明白。
谢隐问那两位女子:“不知二位姑娘如何称呼?”
他这样有礼,叫两人吓了一跳:“万万不敢当,奴家身份卑贱——”
“你们一点都不卑贱!”周志忍不住说道,“邵乾才是最卑贱的人!”
二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作何回应,谢隐太明白周志的心情,他才只有十四岁啊,他在喊出她们不卑贱时,说的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母亲与姐姐?
“周志说得对,二位并不卑贱,我能看见你们灵魂上的美丽与纯洁,周志,把你的手伸出来给二位姑娘看看。”
周志不明所以,伸出两只因为练武、干活、严寒而满是老茧与冻疮的手,看得二女不由得掩住惊呼,怜惜不已,随后谢隐对她们说:“这些伤很疼,也许还会复发,但终究能够养好,等到伤口养好,自然也就过去了。”
他顿了下,又道:“二位亦然。”
被侵|犯的痛苦,亦如冻疮刀伤老茧,世间断手断脚瞎眼聋耳之人无数,也不见哪个羞愧到不愿活,为何女人就要因为被侵|犯而羞耻去死,认为自己肮脏不净?
没有这样的道理。
“我阿娘跟阿姐,如今也身在教坊司,我永远都不会觉得她们脏,更不会认为她们失贞,不配活着。”周志握紧了拳头,对两位姐姐说道,“请你们骄傲一些抬起头颅吧,你们没有错,也无需为此感到羞耻,那些伤害你们的身体,践踏你们尊严的人,才应该为自己丢失了人性而耻辱。”
何曾有人对军妓说过这样的话?所有人都认为她们是地里泥泞的尘埃,活该被人糟蹋羞辱,可这孩子却说,她们是干干净净的人,不应当因为被伤害而羞耻。
谢隐没想到周志能说出这样的话,他愈发感觉到她的不凡与优秀,便轻轻拍了下手缓和气氛:“对着我这张脸,是不是觉得有点感动不起来?”
周志:“……大哥,我真的好想揍你。”
邵乾的脸真是越看越讨人厌!
谢隐失笑,两个美人也不由得露出笑容来,她们主动自我介绍道:“奴家姓陈,家中排行第七,人称七娘。”
“奴家姓管,单名一个婉字。”
“我叫周志!周全的周,志气的志!”
谢隐同样做了自我介绍:“在下谢隐。”
周志瞬间朝他看过来,谢隐拍拍他的脑袋瓜,表示待会儿再跟他解释,而后对陈七娘与管婉道:“二位姑娘日后不知有何打算?如今我代替邵乾做了兵马大元帅,你们的身契与档案,稍后我会全部销毁,二位是要离开这里,亦或是还有家人?”
两人都摇了摇头,陈七娘面色异常平静:“我是被家里人卖去有钱人家做奴婢的,后来主人家出事,满门抄斩,我便被充作了军妓,即便回去,也不过再被卖掉一次。”
管婉则要茫然一些,“我……我嫁过一次人,夫君病死之后,公爹强迫于我,后来事发,我便被关入大牢,随后充了军。”
像她们这样的人,早已无家可归,也没有自保的能力,即便销了贱籍,在这世道,亦只能任人鱼肉。
但出乎意料的是,周志与谢隐并未露出瞧不起她们的神色,而是认真商议起来,周志说:“不能就这样放她们离开,外面太危险了,坏人到处都是,就算要走,也得学了本事再走!”
谢隐赞同点头:“说得好,那这个差事就交给你吧!”
周志歪头:“交给我?”
“对呀,我教你的功法,也很适合女子修炼,你可以教给她们,让她们拥有自保的能力,这样的话,日后无论选择怎样的生活,她们至少不会再受到伤害。”
“那大哥你呢?”
谢隐望着他那双亮晶晶的干净眼睛:“大哥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让年纪不大的孩子不用过早承担太复杂、太沉重的责任,让他们能够快乐、安心的长大。”
周志没有听懂,谢隐又对陈七娘与管婉道:“今夜胡人偷袭,除了抢夺粮草以外,还抢走了七名女子。”
他不以“妓”称呼她们,一听说有七人被抢走,陈七娘与管婉都是倒抽一口凉气!
将士们拿她们寻欢作乐,虽没有轻重,时常受伤甚至死去,但胡人却是毫无人性可言!基本上被抢走就等于她们再也不会活着回来了!
谢隐话没说完,见她们脸色悲戚,连忙道:“放心,我将她们救了回来,安顿在了木屋。”
那是他跟周志的秘密地方,虽然小,七个人可能不好挤,但总比在军营中强。
军中一共是有二十六名女子,她们多的能活个五六年,少的一年就会死,士卒们哪怕家中有母亲有妻女,他们也鲜少能与她们共情,只会毫不留情地剥削与虐待,更何况古代避孕措施落后,便是灌了药,有些女子也能免疫,能生下来的不多,生下来的孩子,又有谁会认?
更别提她们会生病、会不舒服、会痛苦——但在全都是男人的地方,她们作为“人”的尊严完全被忽略,甚至于有些人还认为必须得有军妓的存在,否则士卒们如何排解?
类似这样的说辞,常常令谢隐怀疑,也许有些生物只是有了人的外表,并无人性。
“那之后要怎么办呢?”周志问。
谢隐望着他,目光温柔:“那要看你了。”
“我?”
“对呀。”他说着,“你不是一直都想着要长大吗?想要快些成长,快些独当一面,快些认识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现在这个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能组建起一支属于你自己的队伍吗?”
周志惊了,他从未想过这些,他、他原本只想着接近邵乾,找到邵乾陷害父亲的证据,然后为父亲翻案,再把阿娘阿姐救出来……他哪里想过这么长远?
谢隐喊他的名字:“周志,你看看她们。”
周志闻言,恍惚地朝陈七娘与管婉看去,她们年纪都不大,她们是人。
但她们从未得到过尊重与公平,从出生那一刻起,因为是女人,就注定了命运。
不能读书,不能科举,不能大声说话,不能跑跑跳跳——要安分,要顺从,要乖巧,要文静,要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牺牲与奉献才值得歌颂,一切的野心、好奇、求知、不服……都要被扼杀,她们不被允许拥有攻击性,连天性都要被抹杀,只能成为男人的附庸品。
这不公平。
“怎么办呢?选择权在你的手上。你是只想救你的母亲与姐姐,还是想救所有人?”
从周志砍了邵乾就可以看出来,她天生勇敢而坚强,攻击性十足,对不公的世界充满质疑,并且拥有将其推翻的勇气与志向——谢隐非常欣赏她。
周志看着不安的陈七娘与管婉,她们没有志气,也没有改变现实的勇气,她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痛苦的生活,可这是她们的错吗!
如果从出生起就得到和男人相同的待遇,会是这样的结果吗!
“我想救所有人。”
她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大哥的问题。
谢隐说:“那就去救所有人。”
救她们的人,也救她们的心,让她们重拾希望,重新燃烧生命,奔赴新生——作为一个“人”,挺起胸膛,骄傲地活下去。
陈七娘与管婉听不懂他们两人的对话在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心跳极快,却不知为何。
周志感觉自己心中那层一直朦朦胧胧的窗户纸突然被捅破了,醍醐灌顶,瞬间清醒,她所求的远不止眼前的这些,她的心愿不仅仅是救出阿娘与阿姐,这世上每一个还在痛苦中挣扎的姐姐与妹妹,每一个未来可能出生的女孩,她都希望,她们能够得到应有的公平与尊严。
不需要别人给,她们可以自己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