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么可爱,你真的不考虑考虑买我吗?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瞧着模样颇有几分精明,吊梢眼薄嘴唇,颧骨很高,是典型的刻薄相,只是面前的是他主子,因此语气显得谦恭卑微些,然谢隐知晓,他对自己并未有几分真实的敬意。
说起杏花巷的盈姑娘,谢隐眉头微微蹙了起来,在这个名叫赵吉的侯府管家跟前,他几乎算是和颜悦色地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赵吉露出一副迟疑的表情,“小的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要是不知当讲不当讲,那便别讲了。”
赵吉连忙道:“小侯爷,不是,您听小的说呀!”
他一脸的我都是为了小侯爷您好的模样,言辞恳切眼神真诚,再加上他是唯一知道小侯爷秘密的人,能不被信任么?“您都跟方家姑娘定了亲,这不管怎么说,您不能在娶妻之前,叫人家知道您在外头有了首尾啊!正室尚未过门,小妾却先纳上了,这不是给方家姑娘没脸么?”
谢隐从善如流地问:“那照你说,应当如何是好?”
“唉。”赵吉叹了口气,“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稳住盈姑娘,将您与方家姑娘定亲之事暂且隐瞒,待到您成婚,再迎盈姑娘入门也就是了。”
说完,他小心地观察着谢隐的脸色,试图从谢隐脸上看出点什么来,可让他失望的是,谢隐神态一如以往,这倒是有些叫人不解了,毕竟这位冒牌的小侯爷……可是自打知道身世那天起,便变了个人一般,对任何可能威胁到他身份地位的存在,都心狠手辣决不留情。
可怜啊,可怜的盈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才应当是正儿八经的侯府血脉,却要委曲求全,做了冒牌小侯爷的外室,啧啧,这日后的日子,还指不定要如何悲惨呢!
“你的意思是,现在我该去见她?”
“盈姑娘性子倔,小侯爷若是现在去见了,她兴许觉得自己能拿捏您,一旦知道您订婚,以她的脾性,说不得便要大闹一场,到时候,您的面子可往哪儿搁啊!”
赵吉看似掏心挖肺,字字句句都是为小侯爷考量,实则每一句都在引着谢隐朝坑里跳,毕竟他最了解小侯爷,自从得知自己并非侯爷夫人亲生,而是自外头抱回来的无父无母的野种,小侯爷便格外看重脸面,任何影响他名声的人事物,他都能一眼不眨的除去!
谢隐知道赵吉的目的,就是想要折辱盈姑娘,逼着盈姑娘在小侯爷大婚后入侯府做妾,以此才能解那幕后之人的心头之恨。
他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可为何不能见?我好好与她说也就是了。”
赵吉叹了一声:“盈姑娘岂是那种听得进去的人?她眼里容不得沙子,倘若她知道情投意合之人早已定亲,怕是要玉石俱焚!小侯爷难道不怕……”
小侯爷自然是怕的,任何威胁到他荣华富贵的存在,他都会想方设法解决掉,盈姑娘也不例外。
原本,小侯爷便听从了赵吉的话,没有去见盈姑娘,直到大婚之后,才告诉她自己的身份,盈姑娘无依无靠,又有了身孕,无奈之下只得入了侯府做妾,俗话说得好,宁为穷□□,不做富人妾,她在这侯府之中焉有好日子过?
且不说小侯爷的妻子,便是侯爷夫人都不大喜欢她,觉着她清清白白的姑娘却自甘下贱与人为妾,实在是令人不齿。
谢隐微微一笑:“你的话很中听,也很有道理,都是为我考虑,可见你是将我放在心上的。”
小侯爷自身份暴露起,便是赵吉陪伴身边,出谋划策殚精竭虑,真可谓是感天动地的忠仆,只是小侯爷似乎不记得了,引导他发现身世问题,将他与幕后之人牵线的,不是别人,也正是赵吉!
赵吉笑得很腼腆:“这都是小的分内之事,为小侯爷办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谢隐面上的笑意未曾改变:“赴汤蹈火倒不必了,我这确实有个忙需要你帮。”
“小侯爷请讲。”
谢隐随意地掸了掸身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这具身体是侯府之子,父慈母爱,虽自己没什么才能,可守成却并不难,只要好好过日子不作死,活个七八十岁应当问题不大,可惜啊……可惜,他并非真正的侯府之子,只是个被抱来的冒牌货罢了,那位被他养在外头的盈姑娘,才是正儿八经的侯府千金。
此人面甜心苦,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二话不说便将赵吉口中“知情者”数人灭口,随后又刻意找上流落在外的盈姑娘,以自己英俊的外貌与出众谈吐,轻轻松松虏获了姑娘芳心,盈姑娘父母双亡,早尝遍人情冷暖,乍遇到这般温柔体贴的郎君,如何能不心动?
涉世未深的姑娘,总是很容易骗的,天真又纯洁,烂漫的将爱情当作全部,吃足了苦头也要与心爱之人相守。
而这一头,小侯爷自然不会娶盈姑娘做正妻,他还要面儿,他怕被侯爷夫人知道自己并非亲生,会被赶出侯府,哪里敢将盈姑娘带进来?于是赵吉给他出了个主意,盈姑娘放在外头,难保哪天便被侯府中人看见,她与夫人生得相似,所以放在外头不保险。
可明媒正娶也不大可能,两人身份云泥之别,无论盈姑娘是否真是侯府千金,如今世人皆知,淮南侯府只有世子爷,倘若小侯爷是冒牌货的消息传出去……昔日那些死对头,怕不是个个都要来落井下石!
因此,最好的方式,便是将盈姑娘当作妾侍迎进门,妾侍身份卑贱,连拜见侯爷夫人的资格都没有,到时将她关在院中,不叫她随意走动便是。
而作为回报,小侯爷应当与盈姑娘生个孩子延续侯府血脉,如此也算是仁至义尽的报恩了。
赵吉每一句话都说到了小侯爷的心坎儿上,只要与方家姑娘成婚,到时候即便身份败露,大家也只能将错就错,这个丑闻可不能昭告天下,那时他的地位才算稳固,因此目前还是要稳住盈姑娘,不能叫她出来捣乱。
盈姑娘还不知道心上人已定了亲,更是要将自己当作棋子,实在可怜。
原本,倘若谢隐没有占据这具身体,一切都会像赵吉安排的那样,只是最终结果不大相同。
小侯爷毕竟不是亲生,赵吉真正的主子也不是他,幕后之人筹谋这一切便是要狠狠扒侯府一层皮,怎么可能真让小侯爷享受够齐人之福?
对方特意挑在方家姑娘嫁过来有孕之后才挑出此事,方家虽是文臣,方家姑娘的姨母却是宫中的淑妃娘娘,怎能咽下这口气?两家别说是结亲,根本就是结仇!
而盈姑娘在得知真相后,不堪受辱,悬梁自尽,侯爷夫人不肯接受这个事实,纷纷大病,小侯爷自然也受万夫所指,荣华富贵名声头衔尽数泡汤,整个侯府分崩离析,家破人亡,小侯爷也终于在最后关头明白了自己不过是他人掌中玩物,因为自私、贪婪、卑劣,才使得自己的人生一团糟。
他没有勇气也没有能力,更没有足够的品行支撑自己,因此才会成为谢隐的祭品。
赵吉恭恭敬敬弯腰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闻小侯爷开口,不由得抬起头看过来,很显然,他对小侯爷不仅没有几分尊重,甚至是瞧他不起的,只有小侯爷才以为赵吉是尽心为自己打算,连人心是真是假都看不出,善意恶意都无法辨别,这样的人……
赵吉这一抬头,瞧见的便是小侯爷那张看了快二十年,明明无比熟悉,以至于闭上眼就能描绘出五官发丝的脸,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面前像是换了个人……轻易就被挑拨,暴躁易怒又阴暗无谋的小侯爷,似乎一瞬间有了转变。
没等赵吉想出什么来,小侯爷朝他又是微微一笑。
小侯爷平日里在侯爷夫人面前装乖,私底下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纨绔子弟,文不成武不就还以为自己十分有本事,即便装相也能叫人瞧出他三不精的本质,就像是镀了一层金的泥菩萨,打碎之后只余一坨烂泥,有慧眼的人瞬间就能将他看穿——赵吉常以此为荣,所谓的小侯爷,高高在上,不也照样被他这个奴才玩弄于股掌之中?
“小……侯爷?”
“知道我秘密的那几个人,还记得他们的下场吗?”
赵吉心里一咯噔!
当然记得!
那些人还是他清理的!他一边惴惴不安,一边大脑飞速转动,试图想明白小侯爷问这些是什么意思,“小侯爷大可放心,小的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那些人封了口,日后他们再也不能威胁到小侯爷了!”
结果谢隐并没有与他玩文字游戏,只是很温和道:“所有知道秘密的人都封了口,这话说得,不大准确。”
赵吉陡然觉得空气都变得格外凝重,无形之中似是有什么重担压在了他肩头,他嘴唇哆嗦两下,随后,一只手放在了他肩上,是小侯爷的。
养尊处优的世子爷的手,自然修长好看,宛如上好白玉雕琢而成,挑不出一丝瑕疵。
这只手轻轻拍了拍赵吉的肩头:“备马车,去杏花巷。”
赵吉暗道一声不好,倘若此刻去杏花乡,难保盈姑娘不小题大做,原本可是要压一压她的性子的!只是正想劝呢,就瞧见小侯爷似笑非笑的面容,无形中给了赵吉极大的压力,片刻后,他只得嗫嚅着应了一声:“是。”
杏花巷距离侯府很远,这也是赵吉的建议,倘若将盈姑娘安置离得近,难保哪天与侯爷夫人碰上,或是被旁人发现,因此才选了杏花巷,这里住的大多是大户人家养在外面的粉头,常常可见各种低调不失华丽的马车驶入杏花巷,天明复又离开,家家户户门扉紧闭,若无必要决不互相打扰。
“小侯爷,要不要小的陪您进……”
“你在外面候着。”谢隐轻声说。
赵吉不敢多说话,他总觉着今儿的小侯爷怪怪的,跟往常不一样,这让他再三警醒,回想自己这几日的所作所为,从中摸索,试图寻找到任何可能会令小侯爷怀疑自己的蛛丝马迹,然而无论怎样想都是毫无头绪。
不应该啊,自私成性的小侯爷,怎会不在意名声?他自己没什么本事,自己最清楚,只是口头上花活儿,正因如此,他才不愿意娶盈姑娘为正妻,而是要娶方家姑娘,说是出自爱意,那是骗人的,为的便是方家如日中天,还有个淑妃娘娘在宫中,日后靠着岳丈好乘凉,即便是身份败露,看在女儿的份上,方大人也不可能任由他被赶出侯府。
而侯爷夫人即便得知,木已成舟,又能如何?
小侯爷最大的依恃,便是侯爷夫人的亲生孩子是个姑娘,盈姑娘即便回到侯府也无法继承爵位,因此他有恃无恐,根本不怕。
嘴上说心仪盈姑娘,却又不愿她以侯府千金的身份回去给自己添堵,分夺属于自己的利益,实在是罕见的自私自利冷心凉薄之人!
跟随他这么多年也没得过什么好处,反倒什么腌臜事儿都要自己做,那他为了利益出卖小侯爷,自然也理所当然。
赵吉心里那点子不安,在想到自己床下那金灿灿的黄金时,瞬间化为虚无,这么多年过来,小侯爷都没能逃脱他的掌控,眼看大事将成,一时半会儿的,难不成小侯爷还能神仙附体?
于是他不再着急,守在了马车旁边,笑了笑。
杏花巷的这所院子并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为了安全,仅有三个下人,一个做饭婆子,一个伺候丫头,还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小侯爷自己守不住一个女人过日子,便也担心盈姑娘在外头给自己头上染点色,连年轻门房都不放心,花最少的钱雇了个没什么用的老头。
他刚一进门,便听见一声饱含喜悦却又隐忍的呼唤:“赵大哥!”
赵妙盈眼神四处飘忽不敢朝谢隐看,她后悔死了今天早上出门没看黄历,原本想着谢大哥回来了,赶紧给阿婆送点东西,顺带叮嘱一下阿婆千万别把自己老来谢大哥家,还在谢大哥家养花种菜的事情说出去,结果谁能想到这么巧,今天就碰上了!
谢大哥不是说他要回圣上赐的大宅子吗?
她千辛万苦想要维持的贵女形象……谁家贵女会跑来破旧的老院子种菜养花啊!而且为了菜能长得那么好,她还让人挑了人肥来呢……
以前就比不得谢大哥还是小侯爷时见过的那些姑娘,如今恐怕更要一落千丈,被人甩在后头拍马都赶不上。
谢隐却并没有笑话她,而是接过她手里提着的东西,很自然地说:“阿婆烙了饼,你早膳吃了吗?”
赵妙盈特别规矩、特别有礼的回答:“吃了。”
“那就别吃了。”谢隐说,“这杂粮饼子很垫肚子,撑得慌。”
说是这样说,当阿婆端着烙好的饼子来时,赵妙盈还是没忍住,面对阿婆期盼的目光,她哪里说得出自己不想吃这种话呢?好在她一日三餐用得都少,吃一个饼子应当……应当不行!
谢大哥没说阿婆的饼子烙的比成年男人的手掌都大!
谢隐神不知鬼不觉将赵妙盈跟前没吃完的半块饼子拿走,这会儿阿婆眼神差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完全没察觉到他们的小动作,见赵妙盈津津有味吃完了“一块”,还热情招呼:“够不够啊,敞开了吃啊,不够阿婆再给你们烙。”
“够了阿婆。”赵妙盈连忙回答,她担忧地看了谢隐一眼,生怕他又像昨天晚上一样不懂得拒绝别人的好意
谢隐就着葱爆蛋跟咸菜,将阿婆烙的满满一筐饼子吃得一干二净!全程动作优雅舒缓,不疾不徐,连赵妙盈都看不出来他撑没撑。
直到跟阿婆告别,准备去圣上赐下的府邸,谢隐顺势邀请赵妙盈一同前去,日后虽说主要住在淮南侯府,但圣上赐下的府邸也不能不住,若是有赵妙盈不喜欢的地方可以及早改一改,至少在成亲之前要改成她喜欢的样子。
赵妙盈是坐马车来的,谢隐为了避嫌仍旧骑马,她看见他取出一颗山楂丸放入口中,忍不住对他说:“谢大哥,以后吃饱了就别逼着自己继续吃了,爹娘也好,阿婆也好,都舍不得你这样的。”
谢隐温和应了一声:“记下了。”
赵妙盈抿着嘴:“不要只嘴上说记下了。”
说完,察觉自己语气有点重,顿时懊恼起来,这样的姑娘不会讨人喜欢的!连阿爹都会抱怨阿娘管得宽,养父更是因此常常与养母争吵,阿娘也说男人不喜欢过多的管束,会将他们的心越推越远……还没成亲她怎么就这样!
“好。”谢隐回答,“下次一定改。”
赵妙盈本来都有点不敢看他,万万没想到谢隐脾气居然好成这副模样,她眨眨眼,试探性又道:“那最好连下次都不要有。”
谢隐失笑:“好。”
她忍不住想笑,连忙放下马车窗帘,两手捧住脸颊,痴痴笑起来。
四下无人,什么优雅端庄都不需要在意。
路上谢隐还给赵妙盈买了一份驴打滚,这种民间小吃难登大雅之堂,多数是外头卖,侯府里很少吃,赵妙盈喜欢也极力忍耐,她很懂事,尽量不给爹娘添麻烦提要求,驴打滚可好吃了!
好甜好甜。
圣上赐下的宅子确实大,比淮南侯府都差不到哪里去,还配备了下人,里头一砖一瓦都是崭新的,毕竟谢隐如今可是功臣,圣上可不能寒了功臣之心。
不仅谢隐,边境军的几位同僚都被授予了新的官职,谢隐对这些通通没兴趣,也不想在朝中任职,他证明了自己,令淮南候夫妻以他为荣,这就足够了,日后的时光,想要拿来陪伴淮南侯一家,并不想浪费在旁人身上。
对权势如此不看重,圣上自然更要重赏,赵妙盈哪里有不喜欢的,她看完了整个将军府,只有一个新的要求。
“谢大哥……能不能开个园子给我种菜?”
姑娘的眼睛亮晶晶,光芒万丈,谢隐瞬间莞尔:“当然可以,不过,能带我一个吗?”
赵妙盈万万没想到他真的会答应,她几乎摁不住雀跃的心情,好奇道:“谢大哥也会种菜吗?”
“边境生活清苦,冬日百姓们想吃蔬菜格外艰难,我跟着学了点。”对于自己学种菜,谢隐毫不觉得丢人,真要说起来,为了让边境百姓相信人肥可用,他连大粪都亲自挑过,不过这种事还是别跟姑娘说了,味儿怪重的。
赵妙盈欢欣不已,“谢大哥,你快些娶我吧!”
一时激动竟脱口而出真心话,赵妙盈瞬间捂脸,不敢看谢隐,谢隐别过头去,显然是在忍笑,这种时候若笑出声,怕是要伤害人家姑娘的自尊心,他调整好情绪,才以平常的语气道:“等圣上赐婚的旨意下来,我们便可以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