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佟老大人原本镇守在姜地,他不明白原本很听话的主公为何一夕之间改变了主意,不仅拒绝了山崦陈氏的联姻,还更改了进军路线,竟是要去将毫无作用的虞城打下来,虞城不过是个普通城池,既不富裕,亦非交通要道,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样兴师动众?
直到他在姜地收到主公书信,得知主公竟有了个孩子!
这下佟老大人可坐不住了,他亲眼看着佟缜长大,对他的性格再了解不过,怎么可能会突然冒出个孩子?不行,他必须得去看看,万一主公被骗了可就不好了!
无论佟缜多大了,他在佟老大人心里,永远都是那个走路摇摇摆摆的小男孩。
他对佟家感情非常深,佟缜对他来说,既是主子,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事事都为佟缜保驾护航,事事都为他考虑,但也许就是这样太过周到的保护,佟缜才会变成自私自利的性格。
所以佟老大人快马加鞭赶到了虞城,得知主公的落脚处后,将马交给军士,刚进门,一颗小石子破空而来,嗖的一下打到他屁股上。
佟老大人:?
他左右看看,只瞧见花坛附近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年轻时毕竟也是将军,佟老大人非常警惕,立马追了过去,是何人敢在主公所住的府邸这样肆意妄为!
于是这一走,就撇离了原本的路线,一脚踩在一坨狗屎上,这还不够,狗屎里埋着一根线,佟老大人这一踩,直接把线踩开,当头一个木桶砸过来,里头全是泥土,糊了他一脸一身!
佟老大人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而那罪魁祸首身手尤其灵活,跟小耗子般钻进花圃就不见了,剩下佟老大人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与此同时,谢隐也赶来了,他一看见佟老大人那一身的土就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但又仔细查看了一下这机关,觉得小狼脑瓜子聪明,忍着笑:“佟叔来了。”
“主公!”
佟老大人胡子都气得一翘一翘的:“到底是谁如此大胆,竟敢在主公的宅邸做出这等事!必须严惩,决不能轻饶!”
他对佟缜的真心与忠心不容怀疑,但同时他也过于强势了,谢隐认为佟老大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其实佟缜心中对他颇有微词,随着佟缜长大,逐渐掌权,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如以往亲密,而佟忠却始终把佟缜当成稚子,这就难免起冲突。
就像现在,他连问都不问谢隐,便直接要将捣乱的人严惩,是不是忘了主公就在面前,应当先向主公行礼?
但这事儿,小狼做得确实也不对,无论佟忠怎么想,他到底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小狼因自己脑补便对佟忠怀恨在心,甚至这样报复,看样子,是该收拾一顿。
此时小狼已经窜出花园,志得意满,觉得自己很伟大很厉害,他在得知佟忠存在时,便将此人当成了假想敌,所以小心眼一上来,就要整人,也亏他脑瓜子灵活,想出的招儿不少,真要弄伤也没有,就是挺埋汰,可见心里还是有数,知道不能真的肆无忌惮。
闯祸之后先找娘,娘会保护他。
裴惜玉这些日子精神好了许多,虽然还不能自由行走,但手上却有了不少力气,也能抱抱孩子了,“怎么跑得这么快?慢些走,小心摔跤。”
裴天赐冲到娘亲身边,迅速脱了鞋子爬上床,掀起被子藏进去,还不忘跟裴惜玉说:“要是爹来找我,就说我不在。”
裴惜玉立马明白,这孩子应当是闯祸了:“是不是又做什么坏事啦?”
“我没有做坏事。”
小朋友从被子里冒出一颗小脑袋,认认真真:“我是给娘出气去了。”
他不容许任何人说他娘一句坏话,不管是谁都不行,他不知道还好,若是知道,必然不会放过对方。
裴惜玉很感动,伸手摸摸他的小脸,他吃得好穿得好,日子过得也舒心,很快就长了肉,瘦巴巴的小脸蛋现在鼓鼓的,手上的冻疮也好的差不多了,看得裴惜玉愈发心软:“娘可没那么容易受委屈,你好好跟着你爹读书习武,可不要捣乱呀。”
“没有呢!”裴天赐把小脸在娘亲手里滚了一圈,听到外头的脚步声,火速钻进被窝,“他来了他来了,娘,你要说没见过我!”
裴惜玉紧张地压着被子,冲进屋的谢隐露出一个略显紧张的笑,由于紧张,她还咳嗽了两声。
“是不是又有哪里不舒服?”
她连忙摇头:“我,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小狼,他应该在你这里吧?”
“呃,他,他不在啊。”裴惜玉撒谎时都不敢跟谢隐对视,“我没、没看见他。”
“这样啊。”
“……嗯。”
说是这么说,裴惜玉已经心虚地把头低得不能再低,好在谢隐给她留面子,没有拆穿:“那好吧,你若是见着小狼,记得让他来书房找我,佟叔从姜地过来,我想带你们见一见他。”
“我也要去吗?”裴惜玉一听这话,更紧张了,连忙伸手摸了摸长发,“会不会不太好呀?”
“没事的,有我在呢。”
说完,谢隐让她休息,转身先行离开,小狼在被窝里闷了好一会,确认他爹没有去而复返钓鱼执法,这才松了口气,再爬出来时,整张小脸憋得通红。
裴惜玉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你呀,再这样顽皮,当心你爹对你生气。”
“他才不会呢。”小狼拼命掩饰着得意,“他、他还算可以吧!比别人家的爹好!”
短短数日,谢隐与小狼便熟稔起来,父子俩平日一起习武一起读书一起用膳,几乎是形影不离,小狼对父亲的了解也越来越深,虽然他不知道好父亲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他爹肯定是。除了这么晚才找到他跟娘亲以外,小狼从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缺点。
他就是知道爹不会生气,才敢这么皮的,被偏爱的才有恃无恐,如果终日惶惶不安,活下去就已经很艰难了,谁会去想怎么皮呀。
裴惜玉得知晚上要见佟老大人后,整个人就陷入一种不安的状态中,哪怕谢隐说了不用担心,她还是紧张的要命,和她比起来小狼自在得多,这小孩天不怕地不怕,拿着个弹弓四处比划,“娘,你别怕,要是他敢欺负你,我绝不会放过他!我用弹弓打他的屁股!”
裴惜玉轻轻捏捏小狼的耳朵:“胡说八道,他可是把你爹养大的人,你要有礼貌才行。”
“我可以有礼貌,可他不能对娘没礼貌,那我对他就也没礼貌。”
裴惜玉还不能下地走动,因此坐得是轮椅,她本来便生得貌美,这段时间调养的不错,容光焕发,皮肤也是白里透红,而且谢隐并不是只管她吃住,他教小狼读书写字时,也会把裴惜玉带在身边。
她还在陶家时是没机会学的,陶夫人不让她学,陶城对此默许,似乎是怕她懂得太多,会向他讨要属于裴家的家产,按理说陶城这个入赘的女婿没资格继承,一切都是属于裴惜玉的,所以他生怕这个大女儿聪明起来,恨不得她笨笨的好掌控。
小狼能那么聪明,父母肯定不会太笨,裴惜玉坐习惯了轮椅,但正儿八经见长辈还是头一回,她觉得佟老大人算是主公的长辈,自己得好好表现才行。
出乎意料的是,原以为对他们母子很是不满的佟忠,并没有露出轻蔑之色,虽然也没特别亲热,至少礼数是周全的。
在佟忠看来,这出身普通的商贾之女,着实是配不上自家主公,他们佟氏一族可是姜地名家,祖上曾有数位公主下嫁,主公又年轻有为,山崦陈氏女他都觉得一般般,更何况是裴惜玉?
但下午谢隐跟他在书房里聊了许多,这位老大人性情刚直,却不是刚愎自用之人,只要好好讲道理,他是听得进去的,主公喜欢,主公不愿意靠联姻扩大势力,佟忠除了听从,又能如何?
从前主公没有主见,因此他事事为主公定夺,结果从虞城开始,主公有了自己的想法,佟忠一方面因为小鹰羽翼丰满会翱翔感到高兴,一边又隐隐约约有些失落,感觉孩子长大了,便跟自己更不亲了。
谢隐把小狼叫到身边,小狼跟谢隐生得像,佟忠哪怕觉得裴惜玉身份低了些,可看到跟主公如出一辙的小狼,却是极为喜爱的。
“快跟爷爷道歉,下午不该那么胡闹。”
佟忠已经知道下午害自己踩了狗屎又被浇了一桶土的罪魁祸首是小少主,一开始他确实是很生气,因为孩子没有在主公身边长大,他很难不去怀疑是不是孩子母亲没有教养好,但谢隐语气真诚、开诚布公与他谈了这几年裴惜玉母子俩的事,他便觉得这孩子孝顺聪慧,虽顽劣,可小孩子嘛,哪有生来就懂事的?
主公小时候也皮得很呢。
小狼干坏事时很得意,他都做好了佟忠发火的准备了,结果这个看起来就很暴躁的白胡子老头居然没有生气,反倒笑呵呵地看着他,“脑子灵活,聪明,聪明!我们佟家后继有人了啊!”
小狼:白胡子老头是傻了吗?他下午可刚刚欺负过他,他都不跟爹告状的吗?
谢隐轻拍狼屁股:“做错事是不是应当道歉?”
小狼也很干脆,并不扭捏:“对不起!如果你觉得不够解气,那我也去踩一坨狗屎好了!”
佟忠哈哈大笑,谢隐把小狼举起来放到他怀中,小狼下意识地想挣扎,白胡子老头却满脸是笑的看着他,一副很骄傲的样子,小狼搞不懂他在骄傲什么。
这一顿晚膳吃得很是和谐,主要一切不和谐的因素都被谢隐挡住了,佟忠有很多话想说,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小少主的姓氏,都已经认了主公这个爹,怎么还能姓裴呢?
前面就说了,佟忠这个人认死理,也是一副狗脾气,他听得进去话,但有时候头脑发热就六亲不认,比如小狼姓氏他就很坚持必须改,谢隐肯定是不答应的,佟忠着急,心想他是不是被眼前的儿女情长迷花了眼,忘记了自己背负的仇恨?
谢隐不让裴惜玉跟他接触,老人家脾气一上来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偏偏裴惜玉性格细腻敏感,要是他对裴惜玉说难听话,小狼第一个都不答应,那孩子极为记仇,以后就别想他还能跟佟忠和平相处。
谢隐觉得,自己就是处理婆媳关系的那个中间人,他有信心可以调节到最好,而且他肯定是站在裴惜玉母子这边的,所以每次佟忠念叨着小少主改姓的事情时,谢隐都说:“从谁肚子里出来跟谁姓,这有什么不好?跟谁姓都一样,那就让他跟母亲姓,而且这是小狼自己的选择,难道他不姓裴,就不是我的孩子了?”
佟忠转不过这个弯儿:“这怎么能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谢隐道,“怀胎十月的苦痛我没有经历,把小狼从婴儿养育到五岁的过程我也没有参与,如今却要来摘现成的果子,未免太过厚颜无耻了。”
佟忠最后说不过他,就说:“那以后主公再生个孩子,一定要姓裴。”
谢隐但笑不语,生不生,可不是佟老大人说了算的。
随后,佟忠对于主公每天花大量时间在妻儿身上表示了不满,大业未成,怎能浪费光阴?
他是真的很操心,事事都不放心,事事都想为谢隐打点好,这份心意很让人感动,但过于浓重,却也会让人窒息。
不管怎么说,佟忠是真的意识到主公不再是那个没有主见的孩子了,他有了妻儿,兴许正是因此,才逐渐向着成熟男人发展,而他能做的,也只有尽心尽力的辅佐。
佟忠不能在虞城多待,姜地没有他不行,所以在同住了几日,确认裴惜玉是个好的后,他便启程离开了虞城。
在占领虞城后,谢隐始终没有接见任何乡绅,他在等裴惜玉的身体好转,然后再将她外公去世的真相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