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好像多少明白了陆钧的意思,他略有些不屑的开口答道:“我们书院中所有的士子,都是要熟读五经的,你选了本经之后,其他四经难道就不读了么?”
陆钧心中暗道,读是要读,但哪有那么多功夫一一仔细钻研啊?要是明天县里的考官再给他们出个“蒹葭苍苍”之类的题,那他就只能交个“白卷一张”了。
陆钧看着那几份卷子,心中涌上一阵深深的郁闷。他刚拿起第二份卷子,也就是上月十八“堂课”的考题想接着看下去,却听旁边那人继续道:“哦,对了,方才我说的并不准确,我们读的不是五经,而是十三经,除了五经之外,还有周礼仪礼左传公羊传谷梁传孝经尔雅”
陆钧默默的回头和常晓成、李尚源对望一眼,另外两人的脸色也已经变化了。在洛陵社学里,他们只学了做四经文,五经文根本没有写过一篇。常晓成偶尔还在他爹考察他的功课的时候,被他爹按在桌前做个五经的破题,但听了这话之后,连常晓成也意识到,他那想要尽快从副课升到正课的梦想,不是那么容易实现的。
别看这是蒙兴书院的童生副课,书院里成绩排在末尾的一个班,也别看眼前坐的这些学子,一个个都年纪颇轻,最大的可能也不过二十岁,但他们的学问,却足以碾压山下大部分苦读了一辈子书的读书人。当然,这其中也包括陆钧自己。
陆钧有点坐不住了,他开始琢磨,只有半天的时间,自己上山之后的这第一个难题,到底该怎么解决呢?
常晓成、李尚源显然也有同样的忧虑,这时候,正好云板又响了,大家陆续起身,到院子里去透透气,常晓成把卷子在桌上一拍,站了起来,对另两人道:“走,咱们出去商量商量。”
陆钧脑子里也转过了几个念头,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已经下了决心要选春秋做自己的本经,而他上蒙兴最直接的目的,就是好好学习春秋,其他的经书有空就读读,没空就先放一放,以便全心全意准备明年的道试。可是,现在看来,这样是行不通的。
他们三个坐到了院中的一棵树下,琢磨着明天考试的事。过了一会儿,常晓成开口道:“我看方才的卷子,上个月是诗经,这个月多半不会再考诗经了,不如再把之前的卷子都从咱们那位协讲先生那儿要来瞧一眼,看看这几个月出的什么题目。况且,咱们社学里,也没教过如何写经解、史论,咱们怎么也的弄几篇文章来好好读读,方才知道该如何下笔。”
李尚源道:“少爷说的没错,只是时间太短了,我怕已来不及。”
两人一起看向了陆钧,陆钧斜倚在树干上,还在那里思索。见两人都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他坐直了,道:“左传有云:‘见可而行,知难而退,军之善政也。’原本赵先生就没说我们明天必须参加官课,依我看,不妨直接去找王先生,将我们的情况如实相告,看看他能不能允许我们稍微准备一下,再开始正式的学习、考试。”
常晓成和李尚源听了陆钧的话,都认真的思考起来,他们的基础比陆钧好一些,本来想硬着头皮考上一考,但现在一想,这书院里的考试结果可都是要记录在案的,无论是升是降,都以考试为准,若是他们一上来就留下了一个很糟糕的官课成绩,那往后又不知道还要花费多少力气才能弥补回来。
换了平时,常晓成绝对会对这种不战而退的策略嗤之以鼻,但是这回他也沉吟不语,开始慎重的考虑这个提议。他不得不承认,他听到陆钧说出方才的话的时候,心里一下子轻松多了。
然而思量再三,他还是皱着眉头道:“阿钧,我看这儿的学生,并不都像左玉安那样为人率真坦荡,咱们要是明天不考,他们背后里怕是又要说三道四。况且,就算明日躲得过,这月十八还有一场堂课,咱们就不能不考了吧。”
陆钧点点头,道:“没错,因此我想,咱们要尽快摸清这考试的思路。譬如经解、史论,到底该如何写,我们还是请先生推荐一些有值得学习的文章,咱们三个研究一下,应该很快就能摸到窍门。”
见这回两人脸色好转了不少,他又道:“至于别人怎么看咱们嘛,我觉得,现在也顾不了这么多了,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时逞强,对咱们并无好处,咱们到底有没有本事,日后他们自会知晓。况且或许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看一看谁是值得结交,而谁是要避而远之的人。”
说罢,他站了起来,把衣服拍了拍,道:“走,咱们这就找王先生,借书去。”
果然如陆钧想的一样,王先生并未因此责备他们,而是道:“嗯,洛陵那地方文风不盛,我早已想到,比起别的士子,你们可能经书读的要差一些。不过,你们也无需太过忧虑,如今世上的书院,有的以科举为主,有的以讲学为主。我们蒙兴书院绝不是仅仅拘于传授举业的,而是希望你们这些年轻的士子,能多多思索,将理学正道发扬光大,将来学以致用。”
他顿了顿,接着道:“因此,我们取学生入学时,留下的都是头脑聪明,见解独到之人。你们仅仅读了四书和本经就能通过考试,自然也有你们的可取之处,只要你们勤奋些,把没读过的经书尽快补上,后面再学起来,应该就轻松多了。”
他这一番话,对陆钧等人是极大的安慰。陆钧眼看他坐在案边,提笔写下了长长一串书名,然后又站起身来,从柜子里取出三块木牌,交给他们,道:“这样吧,我去对赵先生说明,这个月的三场考试,你们就先不用考了。你们去藏书楼里把这些书借来,明天好好看看吧。”
陆钧和常晓成、李尚源满怀感激,躬身谢过了王先生,拿着东西走了出去。此时其他的士子们还在休息,见他们往斋舍外面走,果然有几个立在墙边的士子讥笑道:“怎么,才来一天就读不下去了?也是,靠说几句大话,做两句歪诗骗得督学大人同情,就想上我们这北方首屈一指的书院读书,是不是也太异想天开了些?”
陆钧头也不回,继续往外走,李尚源听那名士子的话,似乎说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脸色一下子黯淡下来。常晓成可不干了,他马上把陆钧和李尚源一拉,转过身去,一双眼睛冷冷的瞪着方才说话的人。
陆钧被常晓成拉住了,也不得不往后面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张长脸,两只眼睛略凹着,鼻梁高高的,正面带讥讽之色,瞧着他们。
陆钧绝不想让常晓成这时候惹事,忙和李尚源一人一边拉住了他,道:“走,我们还要去藏书楼呢,不要和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常晓成把胳膊从陆钧手里抽了出来,走上前去,沉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常晓成从小就整天街头巷尾的打架,动起怒来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又比那少年高了半头,从体力到气势上,常晓成都占了上风。况且,这少年接到的指示,并不是和常晓成作对。他一下子退缩了,低低“哼”了一声,就要进屋。
常晓成还不依不饶的,一步跨过去拦住了他,道:“你敢口出狂言,就不敢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告诉你,有本事,你也做句诗让督学大人高看一眼啊?在别人背后胡说八道,想来你的学问也不怎么样,我日后再和你慢慢计较!”
说罢,他绕过这人,拽着陆钧和李尚源大步走了。陆钧虽然觉得常晓成有点莽撞,但从那少年在后面气得咬牙切齿的效果来看,倒是挺解气的。他们几人心情好了许多,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前几次考课的题目,说着说着,经过了一座古朴庄重的亭子,面前却忽然出现了一汪波光漾漾的池水,三人有些意外,赶紧停住了脚步。
上午他们并不曾到近前细看,并不知道这里有些什么。如今站在池前,眼中的美景让他们都有些惊讶。陆钧实在想不到,这竟然是一座书院中藏书楼的所在。如果只是偶然到此,他还以为这里是哪个王公贵族,文人雅士的后花园呢。
这池水延向四周,茫茫不见边际,只是东西两边隐约可见郁郁葱葱一片碧绿,不知种的是什么些什么花木。白玉般的石桥通往池心处的一座淡灰色的砖楼通去,这砖楼在午后阳光下岿然耸立,虽不算太高,但在一泓碧水的围绕下,看上去却十分宏伟庄严。
明天考试,来借书还书的人都不少,大概只有他们三个是头一次来,愣愣的站在那里。来往的学生们都挂记这考试的事情,也没有人去管他们。陆钧半天才回过神来,对另外两人道:“咱们快些借书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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