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晓成的嗓门格外嘹亮,穿透了三月早晨河岸边的薄雾,传到了陆钧的耳朵里。他往前看去,只见常晓成带着李尚源还有他的小厮德福,匆匆忙忙往这边赶来了。
常晓成看见陆兴玹,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见陆兴玹带着人到舱里安置货物去了,他有些奇怪,随口问道:“怎么,你们这次还要带这么多东西去滋阳么?”陆钧道:“我和四叔商量过了,此行时间还算宽裕,我们想带些新进的茧绸到那里瞧瞧,如果能在滋阳打开市场,那么往后,整个兖州的茧绸生意,我们陆家也可以分一杯羹,不必只局限在这洛陵县里了。”
常晓成对做生意的事不太感兴趣,“嗯”了一声之后,招呼着李尚源和德福拿上行李,和陆钧、陆锦一起上了船。陆钧这会儿才想起来,问到:“晓成兄,你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常晓成和陆钧在船舱里面对面坐下,趁着陆锦还没进来,常晓成叹了口气,对陆钧道:“唉!自从任姑娘走了,我娘一个人和那两个丫头照顾我大姑,有时候还是哄不住她。这一次出门快一个月,我爹有些放心不下,说是有你四叔在,况且咱们几个人又能互相照应,他就不和我们一同去了,你四叔也是知道的。”
陆钧听罢,点了点头,这时候陆锦和李尚源安置好行李,也进了船舱。第一次离家出远门的四个少年,或多或少都有些兴奋。随着外面陆兴玹提高了声音一声喊,陆钧忽然感觉船身晃了几晃,耳边水声潺潺,船已经离了岸了。
陆钧将手边的蓝布帘卷起,只见视线中熟悉的洛陵码头正渐渐离开自己往后退去。洛陵街的熙攘,洛云轩的喧闹,都化成了记忆中嘈杂而模糊的一团杂音。片刻之后,他耳边就只有轻柔的流水,和偶尔传来的过往船只上船家相互避让的吆喝声了。
船舱里还算宽敞,李尚源翻出一卷书,倚在窗边,正要打开来看,却被常晓成一把夺走了,嚷嚷道:“哎呀阿源,又瞧这什么程墨持运,你头一回坐船,看这密密麻麻的字,小心晕船!来来来,我教你们打双陆!”
李尚源被常晓成夺走了书,脸颊微红,对几人道:“如今已是三月了,府试毕竟和县试不同,兖州上下,东有曲阜,西有蒙兴,这些都是文风极盛的地方。咱们这一路虽不一定急着看书,但却也不能把考试的事抛诸脑后,还是多做些准备才好。”
陆钧之前也想过,虽然已经进了一回科场,但毕竟县试是最初级的选拔,要求不高,规矩也不是特别严格,又是在自己熟悉的洛陵,回想起来,紧张归紧张,第一个题目侥幸是他做过的,第二个题目他又是有感而发,整个过程还算顺利。但是陆钧还没有被一个“县案首”冲昏了头脑,以为他自己的学问真的在常晓成、李尚源之上了。他自己的基础和水平他很清楚,被李尚源这么一说,他更觉得,自己府试能不能通过,还真的是个未知数。
况且,不知道是不是忽然离开洛陵的原因,陆钧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这次前往滋阳,到底会不会像他们所期望的那样一帆风顺呢?
常晓成显然没有陆钧和李尚源这样的担心,见陆钧也面露忧色,他把李尚源那本书在手里抛来抛去,道:“哎呀,做什么准备,怕什么?尤其是阿钧,你是县案首,到府考里,应该都会取中的。我听我爹说,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定了,后面的考官总要给前面的一点面子,你说是不是?”
陆钧笑着把他手里的书抢了过来,还给李尚源,道:“咱们就从来没有出过洛陵,哪里知道别人的文章造诣?你这么说,我岂不是更要小心,万一文章写得太差,不仅给自己,也给县试考官丢人。”
其余三人都以为陆钧太谦虚了,常晓成刚要再说上几句,却见布帘一摆,是陆兴玹进来了。他听见了舱内众人的谈话,宽慰陆钧道:“晓成说的没错,阿钧你不必太过担忧,府试若是没有意外,知府大人肯定会取中你的。”
说罢,他又道:“我虽然这么多年没读书了,不过府试到底还是考过。府试虽然是将整个兖州府的儒童们放在一起考校,但其实是一个县、一个县的考,一则是因为人多,二则是每个县的文风教化高低差异极大,这知府大人也不得不顾及大体,否则,取中的都是那几个县的士子,对另外的县又该如何交代?”
他顿了顿,又道:“莫说是府试,就是到了会试、殿试,主考官也不得不考虑各地的差异。譬如如今南方江浙等地越发富足,从文的士子们数量众多,但考官总要保证南方北方的士子各有中举的,先前就有因为取中的士子全是南方人,而兴了大狱的事情呢。”
原来还有这么回事,陆钧一下子觉得自己又长见识了。陆锦似乎也松了口气,开口问陆兴玹道:“四叔,你再给我们讲讲府试的事儿吧!”
陆兴玹点点头,仔仔细细的讲了起来,四个孩子认真听着,很快,他们在船上的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他们这一路十分顺利,原本要六、七日的水路,五天就赶到了去滋阳的渡口岸边。剩下的路只能在陆上走。估计速度会稍微慢一些。不过这里已经离这滋阳很近了,如果天气和前几日一样晴朗暖和,那么他们再过两三日肯定能到。
快要下船的时候,陆钧看着对岸一脉青山层层叠叠,山上林木葱郁,水面上的空气也比之前清新,刚想问陆兴玹这是哪里,却听那山中忽然传来一声悠长肃穆的似乎是钟声的声音,余韵在江面上盘绕不绝。
陆兴玹原本在甲板上招呼着伙计收拾货物,听见那钟声,回头对陆钧他们几个说道:“瞧见了吗,那就是蒙兴,蒙兴的书院就在这几座山里头。”
陆钧对兖州的地理很不熟悉。听见这话,又有些惊讶,自言自语道:“原来蒙兴离滋阳这么近啊,我还以为真的在一个很偏远的地方呢。”
常晓成和李尚源也很好奇的看着那绵延的青山,想到或许不久之后他们就可以进山读书,他们心中自然会起些波澜。常晓成有些向往的道:“刚才那声音不会是山里的云板声吧?”
陆钧觉得这很有可能,一瞬间他有种错觉,感觉自己耳边已经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陆锦又问道:“四叔,会不会有很多蒙兴书院里的士子和我们一起考府试啊,那、那考官看了他们的文章,别人的文章怎么入的了眼?”
陆兴玹一听,笑道:“那怎么可能,进蒙兴的书院读书的士子,哪里有没有功名的?我听说,至少要是秀才,还有很多举人老爷呢!当然,那里也有蒙学学馆,不过听说,只收蒙兴陆家还有山东大家族的子弟,别人是不可能去那里读书的。”
随着离滋阳越来越近,陆钧早就不太费心去想太往后的事情了,而是专心琢磨起了下个月的府试。原本他还想过,因为时间实在是太仓促,这个机会他不一定能把握住,但现在他知道,他必须要去蒙兴读书,因为这一阵子的经历让他认识到,他不仅仅要提高自己的学问,还要开阔自己的眼界。而如果他留在洛陵,是永远也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的。
因为码头的官道一直通往兖州府的府衙所在地滋阳县,这里比洛陵码头热闹数倍。各种商贩挑着货物沿河买卖,那船上的旅客或是商家就地讨价还价,乱哄哄兖州各地乡音不绝于耳。在这些过往客商中间,夹杂着不少身穿长衫,前来应考的儒生。这些人年纪有大有小,家境有穷有福,有的还是总角年纪,有的却已经须发皆白。
有人曾经说过,尽管童生试是科举考试中最“低级”的考试,但由于大魏太平至今,应考的人数量极多,阅卷又比较仓促,要在县试、府试、道试三级童生试中脱颖而出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一直考到头发斑白却仍然无法考上秀才的人比比皆是。而这样的人连童生也算不上,无论多大年纪都只能被叫做“儒童”了。
陆兴玹雇了马车,安排着伙计们把货物装好,便带着四个少年上了车。他们没想到,这才三月初,已经有这么多士子前往滋阳,准备应考了。而陆兴玹则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毕竟滋阳的客栈旅舍房间有限,若是来得晚了,好一点的地方早都被人订了,没有亲戚投奔的,只能随便找个什么地方凑合几天,考试也难免受到影响”
说到这里,他又道:“今年应考的人似乎格外的多,咱们早来点这个决定,算是做对了!”
就这样,又赶了两天的路,他们便远远看见了滋阳县的城墙。这一路上,陆钧还真有些大开眼界的感觉。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出门一趟对他的震撼还是很大的。不说别的,这一路走来,各样行装面貌的人他见了许多,甚至他还看到了不少随着家人出行的女子,身着袄裙的活泼的少女,披着褙子,套着比甲的妇人,带着小厮丫鬟,有的乘车,有的坐轿,据陆兴玹说,滋阳县外有个有名的寺庙,滋阳城里和乡下的女子正逢这春暖花开的时节,都爱到那庙里烧一烧香。
滋阳县城门口,两队戎装的兵士,正在那里仔细盘查来往的人。往年碰上这府考的时候,儒童们借着应考作文会的由头,聚众闹事的也不在少数,因此一进三月,滋阳就加严了守卫,从一进城门开始,就要给这些士子们一种城内戒备森严的印象,以免他们府考前后惹出什么乱子来。
陆兴玹小心翼翼的拿了一行人的路引,带他们进了城,先是寻了个中等偏上的客栈,要了三、四间客房,连人带行李都安顿下了。之后,他便嘱咐几个孩子一起留下来歇息读书,他自己打算出去打听打听绸缎的行情。毕竟他们这一次出行花费实在不少,他还是希望能按陆钧所说的,为他们手头上的这一批茧绸寻找到好的买主,开启新的商机。
不过,他没想到,自己前脚出门,这几个孩子就在屋里坐不住了。常晓成首先提议道:“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咱们别光在屋里闷着,走,都跟我出去,溜达溜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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