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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谁先掐架谁是(1 / 1)

荆红追半点也不想下去劝架,但苏晏已经用手勾着屋檐的斗拱,一点点往下溜了。

他只好脚下随意地踢出一块飞瓦,同时弯腰捞住苏大人,带着对方安全落地。

这块被踢出去的瓦片滴溜溜打着转,飞到豫王与太子之间,猛然炸成一蓬粉末,冲击力将拳来脚往的两人向后掀开。

太子踉踉跄跄后退了七八丈,一屁股墩在地上;豫王只后退了几步,站是站稳了,但因离得不够远,被青瓦粉末扑了些在头脸,像刚从面粉磨坊出来。

众所周知,苏老爷天性怜弱。

而此刻场中众人,看起来最狼狈、最需要关怀的就是一身伤痕与血迹,还被豫王的拳风击飞出去的沈柒了。

于是苏晏毫不犹豫地扑到沈柒身边扶起他,关切道:“七郎,你没事吧?伤得重不重?”

沈柒见焚心牵挂的人陡然出现在面前,犹如做梦似的,微怔后回神,将苏晏紧紧抱住。

苏晏轻抚他后背,安慰道:“放心,我没事,一根头发也没少地回来了……”

荆红追冷眼看相拥的两人,心里暗骂:不要脸的狗千户,又卖惨!

同时难掩酸涩:好个‘习惯成自然’,如今已公然搂搂抱抱,遮羞布也不要了。

太子拍着屁股上的灰爬起来,正要开骂,近前之后见是苏晏,两眼发亮地冲过来,把他从沈柒怀里往外拔:“清河!清河你是怎么甩掉追兵的?哎你没事就好,小爷这一路可焦心了,不吃不睡拼命赶路,就为了早点回京,派兵去救你……”

沈柒知道太子故意咋咋乎乎,就是为了打断他与苏晏互诉衷肠的气氛,好吸引苏晏的注意力。

他登时沉下了脸,把这三日来与太子同舟共济培养出的一点稀薄的患难情,转眼都抛去了脑后,一边刁住太子的手腕往外甩,一边语气凉薄地道:“太子殿下此言未免有些夸张,焦不焦心臣不知,但一路上该吃该睡的也没见你落下。”

太子涨红了脸:“我那是食不知味硬往嘴里塞,为了补充体力!否则没到京城就先饿倒了怎么办?总比你这一路上疯狗样见人就咬理智得多!”

豫王抖干净头发上的粉末,大步走过来:“果然你们两个还是为了自己逃命,把清河甩在半路。看来不止打得不冤,还打得不够!”

又转头审视荆红追,嘲谑道:“哟,这不是临花阁的小红姑娘么?一别近两年,哪里学来这身袅娜功夫,令人刮目相看。不如找个时间切磋切磋,谁也别留手。”

荆红追一脸冷漠:“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立好了遗嘱过来,随时奉陪。”

苏晏一个头四个大,对豫王道:“是阿追救了我,王爷留点口德!”

对阿追道:“不是说练武重在养气?你再多养养,不然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对沈柒道:“既然同生共死过,就是伙伴,伙伴之间不要互相拆台。”

对太子道:“你还有空打架,不快去见你爹?把我也带上!”

太子顿时委屈:“——合着你现在最关心的是我爹?”

苏晏:“不然呢?难道是活蹦乱跳的你们几个?别闹啦,轻重缓急分一分,谁再故意挑衅,回头我在朝会上参他一本……哦,这个跟阿追无关,他是扣月例银子。”

众人均无言以对。

正在悲愤的短暂沉默间,一队披坚执锐、举着火把的羽林卫飚驰而来,为首那人冲他们喊:“据悉有贼人冒充太子,是哪个大胆狂徒,抓起来!”

太子一腔怒火顿时掉了个头,朝送上门来的靶子疯狂喷射:“连小爷都认不出,瞎了你们拿火把都照不亮的狗眼!据什么悉?城门守军都能分辨锦衣卫腰牌的真伪,你们倒好,哪里道听途说的没根绊儿话,就兴冲冲赶来抓贼,抓个屁!”

羽林卫首领被他劈头盖脸骂得一时噎住。旁边一个羽林卫小声说:“这么凶,是小爷没差了……”

首领狠狠瞪了手下一眼,又转头毫不客气地说道:“即便是太子殿下,未奉圣上诏命擅自回京,也是大罪!请殿下随我等去都督府,等候皇爷发落。”

太子握拳按捺住情绪,凛然道:“父皇召孤回京的诏书早已下达。更派北镇抚司沈柒率锦衣卫去南京,传达口谕。孤奉召回京,何罪之有?”

羽林卫首领反问:“口说无凭,诏书何在?倘无诏书为证,那就难说沈柒是不是假传圣谕了!”

这下不禁太子怒容满面,连沈柒的眼神也变得幽深冷厉,盯着那人打量,像一把无形的剥皮小刀。

太子见他态度咄咄、毫无臣礼,忽然意识到,这羽林卫首领恐怕已不是父皇的人。

宫中还有谁,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为了阻止他回京入朝不择手段?又有谁能顺理成章地,将天子亲军控制在手上?

太子心中愤怒至极,也悲凉至极——再怎么瞧他不顺眼,毕竟是亲祖孙,打断骨头连着筋的道理连老百姓都知道,太后何以绝情至此,一点血脉亲缘都不顾!

情绪激荡之下,太子伸手摸向腰侧的佩剑。

苏晏忽然上前几步,挡在太子身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密封的盒子,郑重捧在手上,扬声道:“谁说没有皇爷的诏书?诏书在此——”

出乎意料似的,惊愕之色在羽林卫首领的面上闪了闪。但他很快冷静下来,命手下上前去取诏书。

苏晏又将盒子塞回怀中,振振有词:“天子诏书何等尊贵,岂容尔等仆卫轻易触碰!”

羽林卫首领问:“不当场验看,如何知道真假?”

给你们看?那不是肉包子打狗?苏晏皮笑肉不笑地回答:“很简单,等天亮后召集百官上朝,当着太后与诸位重臣的面,开盒验看诏书,不就一清二楚了?再说,届时司礼监的蓝太监也在,诏书笔迹是否出自他手,一问便知。”

羽林卫首领不意他年纪轻轻如此难缠,厉声喝道:“你这书生什么身份,朝堂政事有你说话的份?我看你们三个打扮得古古怪怪,莫不是真空教余孽?来人,拿下他们好好审讯一番!”

这茬找的,也不算全无根据。毕竟在场除了沈柒身穿飞鱼服、太子衣冠尚算齐整之外,剩下三个人的装束都难登大雅之堂——

苏晏在漕船上换下了太子的铠甲和斗篷,未免引人注目,只作寻常儒生打扮。

荆红追穿着最简陋的灰麻布衣,看打扮像乡野村夫,看气势,更像以武犯禁后乔装成乡野村夫的江湖人士。

豫王更别提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是飞贼与采花大盗的标准行头。别说这羽林卫首领没认出他的身份,就连苏晏之前在屋顶上,也是靠着熟悉的身形和嗓音,才认出来的。

眼前的架势,对方是明摆着要咬死太子未得诏命擅自回京,不许他上朝入宫,搞不好还想扣他一个勾结邪教与江湖势力的帽子,在惊动更多人之前,将他控制住。

一队羽林卫气势汹汹扑上来拿人。不过,有荆红追在,根本不会让他们靠近苏晏三丈之内,当即掠至前方,擒贼先擒王,直接扣住了马背上首领的要害,逼迫他叫停。

这下羽林卫们不敢擅动,两边僵持住了。

苏晏对豫王低声道:“可否借王府一夜?只要拖到天亮,我与太子去见阁臣与各部尚书,再召集百官前往奉天门,当众宣读诏书就行。”

豫王侧过头来看苏晏,目光深邃,喜愠难辨:“清河这是铁了心,要送太子上位?”

苏晏一怔后,神情含怒:“上位?上什么位!皇爷尚且年富力强,此后还有百年光景。谁敢怀不正之心,我苏清河第一个饶不了他!”

豫王看着他,眼中说不出是苦涩还是悲悯,长叹了口气,道:“既如此……便如此罢!”

苏晏听豫王这声感慨得古怪,就像心底有些隐秘的渴求与非望,因着他的坚决态度而不得不割舍;又像十分难下决断的矛盾,被他一句话快刀斩乱麻地理清了似的。

在这刹那间,某根心弦因为突来的触动而拨出一声微响,苏晏下意识地握住了豫王的手腕,轻声道:“王爷……”

豫王没有借机去握他的手,只是促狭般说道:“你唤一声‘槿城’,我请你们今夜去府上作客。”

苏晏怔怔地看对方。

“王爷曾以‘同袍’谓我。既是袍泽,自当偕作、偕行,”曾经万难说出口的名字,眼下在胸口忽然跳得轻快,他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说,“——那就拜托槿城了。”

豫王哈哈大笑,曲指在唇间打了个悠长的唿哨。

周围房舍后、暗巷中涌出许多骑兵。为首的正是王府亲卫统领华翎,将几匹战马牵至场中。

豫王示意众人翻身上马,然后并指为剑,轻蔑地指向被荆红追扣住的羽林卫首领:“去回复你主子——人,我朱槿城带走了,非得跟我抢,就让金吾卫踏平我的王府,看他们有没有这个能耐!”

羽林卫首领面色煞白,讷讷道:“上命不敢违,王爷见谅……好汉,松个手,放我回去复命。”

苏晏拉着一身血迹的沈柒上马后,招呼一声:“阿追。”

荆红追方才松了钳制,但没有立刻撤离,等苏晏一行人连同王府侍卫全都离开后,他才跳下羽林卫首领的马背,头也不回地走了。

背对着剑拔弩张的羽林卫,荆红追泰然自若地走向长街尽头,像暮归的农人走在田埂上。

身后无数箭头指向他的背影,却无人敢发出第一箭,仿佛这一箭射出,便会引动头顶夜空翻坠——竟是被一种道法自然的气势给硬生生压制住了心境。

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羽林卫首领方才吐了口长气,悻悻然下令:“走!回宫复命!”

豫王府。

在苏晏的极力劝说下,沈柒与朱贺霖先由仆役服侍着去清洗,分别让医官诊治后上药。

朱贺霖伤势轻微,只是疲劳过度,有些脱力。

沈柒比他伤势重得多,但好在都是皮肉伤,筋骨无碍,止血包扎后防止伤口感染,休养些日子便能好。

更衣收拾停当后,五个人往花厅一坐,边吃着婢女送上的茶点,边商量对策。

——当然,所谓“商量”,免不了夹枪带棒。但这支“同袍”小队既然是由苏晏摁头组成的,哪个人言语与态度过于出格,就会遭到苏大人毫不留情地炮轰。

谁先掐架谁是狗,吃的教训多了,于是现场气氛也渐缓和,甚至在彼此意会的言简意赅中,达成了某种诡异的和谐。

太子:“我要进宫,现在就要。”

豫王:“宫门下钥了,现在闯宫,想吃箭?”

太子:“天子亲卫都被太后占用了,父皇还能好?”

沈柒:“据说不好。但情报断了,目前情况不明。”

苏晏目视豫王:“能不能想个法子,单独面圣?”

豫王:“要我想法子?我倒是夜半溜进去过一次,难。还没说上话。”

苏晏又目视荆红追:“阿追?”

荆红追:“无甚难度。但我跟皇帝没话说。”

太子瞪荆红追:“你也配!”

“犯规!”苏晏给太子脑门上贴了张用茶水沾湿的小纸条。

太子耷拉着耳朵,更换口吻:“你就探个情况,没叫你去说。”

孺子可教,苏晏点点头,手上又撕了几张新纸条备用。

荆红追回答太子:“可以。”

沈柒问苏晏:“明日你要联合内阁召集群臣?”

苏晏:“太子必须光明正大回朝。”

沈柒:“内阁未必可靠。”

豫王:“杨亭可靠。还有礼部尚书严兴……”

苏晏把头凑过去,听豫王叽里咕噜说完,一拍桌面:“我就说嘛!皇爷筹谋周全,怎么可能重病,说不定又在演戏。皇爷好着呢!再说,我记得史书上——”

他突然闭了嘴。

史书上铭宣宗如何?是本朝执政最长,还是早早就退了位?他脑中一片茫然。

对于这段历史,他记得国家内外形势、记得影响重大的国策、记得论坛上网友们的经典战例分析,甚至想起了铭武宗朱贺霖英年早逝的原因——唯独就是想不起朱槿隚原本的结局。

当他刚刚穿越到这个世界,面对皇爷时,脑中浮现出文物肖像画,浮现出史书上的评价,却始终没有浮现出对方的结局,仿佛记忆拼图上的一个角落被迷雾笼罩,自己却无知无觉。

就连小爷“十八岁艰难继位,二十三岁亡于余毒”的历史经历,也在几个月前的记忆闪念中找回,却偏偏睁眼瞎似的,完全不去想“新君年少继位,那么前一任皇帝呢”?

一叶障目。

视而不见。

为什么?苏晏迷茫自问。

然后,他听见心底一丝轻微的声音响起:因为你早已知道这个结局。因为你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这个结局。所以你选择了遗忘。

苏晏缓缓摇头:我是真的毫无印象。

心底的声音又问:那你还记得,前世自己翻阅史书,看着他的画像与生平简介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苏晏:我……想穿越五百年光阴,摸一摸他批阅奏本时,垂在纸页上的织金龙袍的袖子。

心底的声音像得到了满足的答案,不再响起。

苏晏眼中突然涌出了泪水——

原来,仰慕之心动得那么早。原来,遗忘是为了开始一个全新的结局。

“我的皇爷,”苏晏哽咽地呢喃,“他会长命百岁,青史留名……”

朱贺霖心中悲欣交集,伸手过去,紧紧覆住了他的手背:“父皇肯定会长命百岁的,我就算当一辈子太子也没关系。”

豫王与沈柒五味杂陈地对视了一眼。

豫王倾身过去,低声问:“情报可靠?”

沈柒微微颔首:“病危。”

豫王深吸口气,转头对荆红追说:“今夜就潜入养心殿,我领你去。”

荆红追道:“大人同意,我就去。”

太子:“也带上我!”

大难当头,不是迷乱于私情的时候,苏晏用袖子抹干净脸,恢复了冷静:“小爷不能去,万一被发现,说你逼宫,百口莫辩。今夜我与小爷去见杨阁老与严尚书。”

沈柒最后拍板:“那就老办法,兵分几路……”

慈宁宫。

“我的好儿子!白疼了他三十年,到头来联合外人一同对付我!早知如此,就该把他的五百亲卫也剪除了,用铁链锁在房中,叫他半步出不了门!”太后听着羽林卫首领的禀报,心情震荡之下,失手拗断了一根精心保养的长指甲。

琼姑心痛不已,忙给她修剪尖刺、包扎伤口。

太后暂时挥退了羽林卫首领,坐在榻上平复情绪,思考对策。片刻后,她皱眉道:“不行,我要先下手为强。”

“太后打算怎么做?”琼姑边给她的手指缠纱布,边小声问。

“明日开早朝,令百官集中奉天门。由我亲自出面,宣布皇帝病重昏迷,请出皇帝昏迷前立下的遗诏,当众宣读——改立朱贺昭为太子。若朕有不虞,太子昭继位!”

琼姑觉得自己按理该吃惊的,因为这份遗诏分明是太后亲手炮制的伪诏。但又无从吃惊起,因为早就料想到,太后必然会一步一步走上这条无法回头的夺权路。

太后接着道:“之前我收到密报,传诏使者遭逢船难,诏书早已失踪。今夜这突然冒出的苏十二,竟自称召太子回京的诏书在他手上,又不肯出示,其中定有蹊跷。只恨城儿死活护着他,硬要捉拿怕是会闹出大阵仗,反而节外生枝。

“无论苏十二手中的诏书是真是假,总归只是个召回令,有什么用?我这份遗诏,直接废旧立新,让昭儿继位,这才是釜底抽薪!他与章氏子叫得再大声,没有诏书与玉玺,又能奈何?

“明日朝会上,让羽林卫、金吾卫待命,宣读诏书后,给我直接拿下不奉遗诏、忤逆犯上的废太子,按律处置!”

琼姑深深低头:“皇爷圣明,太后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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