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将尽,天色从墨蓝转为靛蓝,又渐渐透出了鱼肚白。
荆红追身上多了七八道血口,但都只伤在皮肉。反观血瞳浮音,左肺中剑,咳嗽中带着血沫,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眼白布满血丝,瞳仁赤红得像要膨胀爆裂,浮音强行运转真气,将创口经脉堵住,左手挽笛还想再吹一曲迷魂飞音,被荆红追一剑刺破丹田。
他痛苦地尖叫一声,边咳血,边道:“你废我修为,却不杀我,想严刑逼供?我偏不如你的愿……”
荆红追剑尖回撤,伸手点了他几处穴位止血,“这可由不得你。如何处置,大人说了算。”
“……你想知道营主的事?”浮音近乎失焦的眼睛,望向荆红追身后,忽然浮起一丝混杂着恶毒、快意与惨然的微笑,“好啊,你自己问他罢。”
尖锐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荆红追的后颈,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就在身后!
他一把抄住浮音的衣领,毫不犹豫地向前疾掠,然而前路已被一个高大的人影挡住。
那人头罩风帽,浑身上下被一袭红袍罩得严严实实,袖口外的双手戴着黑革手套。青铜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目,下半张脸则掩盖在细密的黑色金属网罩内,隐约可见说话时翕动的嘴唇。
“天字二十三号。”红袍人的声音犹如砂砾摩擦,雌雄莫辨,“叛营者死。”
荆红追一身剑气如临大敌,乍然外放。布满黑白星云纹路的剑尖高速轻颤,发出低吟般的嗡鸣声。
强压之下,剑鸣铮铮。百折不回,有我无敌——这便是他的剑意。
酒杯从指间滑落,在地面摔得四分五裂,深红色葡萄酒液溅在衣摆,像一串新鲜的血迹。
苏晏微怔,喃喃道:“刚才我突然心悸了一下……臣失礼。”
立刻有机灵的內侍上前打扫,念叨着“碎碎平安”。
皇帝起身,摸了摸苏晏的额头,吩咐随驾的太医院院使汪春甫过来把脉。
“就是不小心手滑,人没事,真的……”苏晏推脱不得,被太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
汪院使诊后禀道:“苏大人这是脑髓震动导致的气机逆乱。须知‘脑为元神之府’,清窍郁闭而昏迷,气滞不畅而头痛,元神受郁而头昏、失忆,扰动胃气上逆而恶心呕吐……”
皇帝自己头疾发作时,不爱召太医,更不想听汪春甫讲医理,嫌他小题大做。此番却听得认真,问道:“这些症状他都有,该如何治疗?”
汪院使难得有机会在御前说个痛快,又洋洋洒洒地发挥了一阵,最后总结道:“观其脉象,苏大人如今已无大恙,卧床静养十天半个月便可痊愈。”
皇帝的脸色缓和许多。
苏晏小声嘟囔:“我就说了没事啊,轻度脑震荡,自己会好的。”
“太医让你卧床静养,你就老实听医嘱,别再出门乱晃。半个月的病假,朕准了,明日不许再来上朝。”
皇帝漱口净手后,起身道:“好好歇息,朕不打扰你,这便走了。不必送驾。”
他说不必送驾,怎么可能真不送,好歹也要意思意思。苏晏从內侍手中接过斗篷,十分狗腿地披在皇帝肩上,接着退后一步,躬身行拱手礼。
皇帝却不动,注视他:“……就这样?”
苏晏:“哈?”
“带子还没系。”
苏晏蓦地想起那天在养心殿,自己双手涂了烫伤膏,还被要求给皇帝穿龙袍,系带没法打结,就下令他用嘴……热意顿时从耳根蔓延至脸颊,飞红一片。
皇帝仿佛心情大好,笑道:“用手。”
苏晏这才松口气,上前给斗篷领口处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他歪着头审视,觉得有种诡异的萌感,忍不住扑哧一笑。
“皇爷这是要回宫?”
皇帝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温热气息,有些熏熏然地闭了一下眼,似乎想要伸手轻抚他脸颊上的红晕,半途转而去拨了拨系带,神情不属地答:“听闻豫王昨夜也受了伤,朕既然出宫,顺便拐去他那里瞧瞧。”
圣驾离开后,苏晏转头问苏小京:“咱家有没有阿胶之类补血的药材?”
小京想了想,答:“好像有几包阿胶鹿茸粉,不记得是大人哪位同僚送的年礼。”
苏晏让他去找出来,给豫王府送去,就说是昨夜援护的谢礼。
苏小京翻出来一看,内中附了个方子,写道“阿胶、鹿茸、乌贼骨、当归、蒲黄。此五味粉,以酒送服,每日三匙,夜再服。治妇人漏下不止。”
他识字不多,读得东缺西落,于是提着一串药包出来,对苏晏说:“大人,药都是好药,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治什么人什么下不止来着?”
苏晏接过来一看,哦,治疗大姨妈太多导致的贫血。
“反正都是补血,有效果就行。”他忍笑挥挥手,让小京给包装好看点,把那方子放在药材的最底下,“明日上午附上我的名帖,送去豫王府。”
小京、小北收拾花厅和厨房,苏晏捧着一壶消食果茶,在院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桃树下踱来踱去,心想:阿追怎么还不回来?
东市街尾的馄饨摊子,灯笼在柱子上摇来摇去,焰火几乎熄灭,风过后又死灰复燃般亮起来。
老板那张平凡木讷的脸,在这忽明忽暗的光亮中,平添了几分诞诡的色彩。
他虚飘飘地说:“真没想到,冯去恶选择了送他下黄泉的人,作为他的继任者。”
沈柒反问:“你是宁王的人?”
老板道:“你也是了,从你找上我的这一刻开始。”
“一个庶出的前皇子,远在河南的藩王,有什么本钱在京城搅风弄雨?他是想步信王的后尘,也尝一尝今上赐的那杯鸩酒?”
“信王是不成功便成仁,但他绝不会白死。朱槿隚见不得光的秘密,总有一日会大白天下,到时人人都会知道,谁才是先帝血脉、正朔龙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沈柒笑了:“你以为我在乎这个?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无论谁坐在龙椅上,只要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就当他手里的刀,为他做事。”
老板也笑了:“王爷最欣赏的,就是你这一点。说实话,自从你把冯去恶卖给景隆帝,换取自己一条命和青云直上的前程,王爷就开始注意你了。他说,沈柒此人,够狠、够聪明也够能隐忍,是个难得的人才。”
沈柒嘲讽:“你自己也说了,我如今青云直上,圣眷浓厚。北镇抚司在我手上,整个锦衣卫将来也是我囊中之物。我是疯了还是傻了,要学那个本末倒置的冯去恶,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
“你若是真的深得圣眷,锦衣卫掌印指挥使之位,就不会空悬至今。”老板一针见血地说道,“自建国以来,没有一个锦衣卫主官不是皇帝的心腹,也没有一个锦衣卫主官不是死于失去皇帝的信任。如今用得顺手时,尚且防得紧,只怕将来你这把太过锋利的刀,会被他毫不犹豫地丢进熔炉。”
“但至少眼下,我还是锦衣卫同知。”沈柒面不改色,目光却更加阴冷,“宁王又能给我什么?”
“那就得看你能立多大的功勋了。锦衣卫指挥使、五军都督、兵部尚书……只要功劳够大,封伯封侯,什么不可能?”
沈柒不答。
老板向前倾身,故意压低了声音,“还有今夜,景隆帝微服私访的那个人。”
沈柒面色微变,右手握住了绣春刀的刀柄。
老板把心里那股得意很好地掩藏了起来,用一种几乎是同情的目光投向他:“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扳倒冯去恶,有一半是为了他。如此说来,却不是棒打鸳鸯,是横刀夺爱呀!”
沈柒抽刀,带出一股寒光杀气,直削对方头颅。
老板举起筷子筒架住,“论武功,我绝不是沈大人的对手。但沈大人真想取我性命?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守门人,身后这条路,才是沈大人你的康庄大道啊!”
刀锋在他脖颈处停住,沈柒峻声道:“别盯着他,别惊扰他,更别打他的主意。否则就算是天王老子,我也要取他项上人头!”
煞气砭肤刺骨,老板后背已被冷汗打湿,面上装着不慌不忙:“当然不会。王爷爱才,无论是沈大人,还是苏大人,都是他极为欣赏、一心重用的对象。沈大人若是能说动苏大人,也是大功一件啊。”
“与他无关!”沈柒断然说道。
老板从刀锋下缓缓后撤,起身道:“既然沈大人不喜,这事儿咱就不提了。不过王爷雄才伟略,说不定将来某一天,苏大人也会主动来到我这小破摊子上,买‘一碗不加馅儿的猪肉馄饨’呢。”
沈柒沉吟片刻,回刀入鞘,说:“等我想清楚了,再来找你。”
老板知道十拿九稳了,便笑道:“那小人就恭候沈大人的再次光临。”
沈柒将一把铜板扔在桌面,转身离去。
老板捡起铜板吹了吹,在耳边听响,然后一枚一枚收进衣兜,神情逐渐呆滞,又成了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卖馄饨人。
沈柒走出十几步,忽然回头望向拐角处,借着灯笼的昏暗光线,看见个一闪即逝的身影。
那个位置,能将馄饨摊上发生的一切看得足够清楚;而且那个惊鸿一瞥的面容,似乎很有几分眼熟……
他极力回忆,忽然听见侧上方有个声音轻轻叫:“大人?同知大人?”
沈柒抬眼,见高朔从屋檐上探头下来,不禁变色:“真出了什么‘不惯例’的事?”
“不是不是,我是想来告知大人,圣驾从苏府离开啦!”
沈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悄然离开东市,直到进了一个锦衣卫暗线所住的空院,方才低声交谈起来。
“圣驾去了哪里?”
“这个目前我尚未探得,但看方向,不像是要回宫。”
沈柒略一沉吟,又问:“你记得褚渊么?”
“当然,我们陕西一路同行,相处半年多,他背上几颗痣,痣上几根毛,我都知道。”
“他今日是否侍驾?”
高朔回想了一下,说:“皇爷来苏府时,他也在御前侍卫的队伍里。”
“离开时呢?”
“我想想啊……大人稍等,我想想……好像没有……对,是没有。他站的位置距离皇爷很近,但出门时我并没有看见他。诶,这黑炭头去哪儿了?我没见他单独离开啊。”
沈柒琢磨今晚这事儿,慢慢露出一丝冷笑:“盯梢我的人是褚渊。不知他会如何上报,皇爷又知道了多少……”
“什么上报?什么知道?”高朔有点慌,“大人,你刚才不是去吃馄饨?是去做什么?”
沈柒抬手,制止他继续问,在短暂的权衡之后,拿定了主意:“无论褚渊怎么上报,我都百口莫辩。凡未行而先泄者,事必不成,眼下唯一之计,就是先下手为强。”
“先、先下手……向谁下手……”高朔嘴唇抖得,连话都说不清了。
沈柒瞟了他一眼:“当然是向皇爷。”
高朔头皮发麻脚发软,直接往地面栽去。
沈柒用刀鞘往他肋下一抵,似笑非笑:“你想哪儿去了?我是要进宫,向皇爷面呈此事。”
高朔仿佛魂儿从鬼门关口溜达了一圈,又回到了体内,擦着额角冷汗,抱怨:“大人,你可吓死我了!”
沈柒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高朔望着夜色中上官冷俊的侧脸,忽然发现自己跟随了这么多年,仍猜不透对方真实的心思。
大概是因为咱们同知大人一惯两面三刀……这词儿不好,虽然感觉没毛病……
机关算尽……好像也不太对。
工于心计——对,就是这个,所以——他究竟要面呈什么事?
高朔正满心疑窦,却听沈柒叹道:“可惜了一个机会,只能用来做踏板。”
更可惜的是,以皇帝对他的疑心与防备,这个踏板只能保命,不能换取到真正的利益,沈柒遗憾地想。至于宁王那边,如果能过今夜这一关,才算他真有一斗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