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苏晏睡得极不踏实。
前半夜眠浅多梦,梦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凭窗而立,总不转身。他想上前抱住,可一举步就惊醒,如是再三。
后半夜干脆彻底失眠,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
汤婆子变冷了,脚冰。阿追还没回来,担心。政事千头万绪,烦人。七郎被盯得紧,糟心……
苏晏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脑子里群马奔腾,好容易熬到三更天,起床穿衣洗漱。
除了节假日,奉天门的常朝每日举行。为了苏大人能及时上朝,小京小北习惯了早起,已经在烧饭。苏晏没事做,在院子里踢树干,练习唯一会的那招武学“叶底藏花鸳鸯腿”。
朝会上波澜不惊,之前上疏要求责罚太子的言官们集体失忆,除了六部主官提出商议的政务,只两件事值得一提。
一件是皇帝下谕,派使者团持回复的国书前往瓦剌,出发时间定在三日后。
另一件是万年不上朝的豫亲王,居然来得比大半官员还早。
苏晏在过金水桥时,与豫王狭路相逢,看他穿了一身平日未见的朝服,五彩玉珠九缝皮弁帽、大红色绛纱袍,手捧白玉圭,显得格外有威仪。
不久前刚在宫门口撕破脸,说了“两清”,如今碰面难免尴尬,苏晏正在犹豫要不要转身避开,对方已经迎上来。他只好躬身一揖:“给豫王殿下请安。”
桥上都是络绎走过的朝臣,这狗王爷可千万别胡说八道,毁我名声。
豫王却只是颔首,十分端庄地回了句:“苏少卿。”然后转身走了。
……就这么走了?一句骚话都没说?苏晏望着他的背影,有点难以置信。
话说回来,豫王的脸色看着好转许多,眼底不见疲惫与憔悴感,又恢复了丰神俊朗。不仅如此,往常总缠绕在眉宇间的一缕懒洋洋的浪荡气息,似乎也如风吹云散般消失了。
苏晏琢磨着,豫王想必已不再受迷魂笛音的困扰。浮音受了内伤,又被阿追死盯着,估计自顾不暇;也可能是豫王开始在府内排查嫌疑人,逼他不得不收手蛰伏。
他其实有点想向豫王套个话,看王府内如今是什么情况,推测浮音有没有同党,也想旁敲侧击地提醒对方一下。但豫王走得果决,倒叫他找不着说话的机会,也就暂时作罢。
散朝后,苏晏去了北镇抚司诏狱。
地牢深处,狱卒把牢门打开,苏晏走入严城雪的牢房,背后跟着四名杀气凛凛的御前侍卫。
严城雪正在写满字的纸页上涂涂改改,抬头见苏晏目光冷冽,其中一名侍卫手上还端着木盘,木盘里放着半杯酒,顿时脸色惨白。
颤抖的笔尖在纸页上滴下墨点。他深吸口气,搁笔起身,神情如死灰般平静,“陛下还是要杀我?”
苏晏面上带了点遗憾,答:“接到边关密报,瓦剌正厉兵秣马,不日将挥师南下。皇爷决定用你的人头,拖延一些时间,好做应战准备。”
“大战有一半是因我而起,用我的人头祭旗,应该的。”严城雪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嘴唇,拱手道,“谢苏御史送我一程。”
死到临头,他反而平和了许多,不复刻薄之态与咄咄之词。
“我愿领死,只一个请求,还望苏御史成全。”
“你说。”
“此事别让老霍知道。就说,另安排我去执行其他任务,让他在夜不收安心做事,将来或有再见的一日。”
苏晏道:“你这样骗他,不好吧?再说,未必骗得过。”
严城雪苦笑:“能骗几时是几时。将来等他醒过神,也已时过境迁。时间是冲淡别愁的良药。”
苏晏颔首:“我答应你。”
端着木盘的侍卫走上前。
“我选了烈性毒药,入喉毙命,让你少受点苦。”苏晏说。
严城雪又朝他作了一揖,二话不说,拿起木盘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酒液极苦,使得舌根涩麻,从食道一路烧进胃里,灼痛不已。严城雪展开衣袖向后倒去,神思模糊地想起,孩提时家乡传唱的童谣:
“鞑子来,大火起,火烧板屋响呼喽。爹走了,娘走了,窝铺里娃儿也带走。”
是啊,他本应与父母弟妹一同埋在村庄烧焦的土里,却撇下家人独活十多年,早就该走了……
风雪声的呼啸由远及近,夹杂着缥缈的呼唤声,逐渐清晰。
“老严,老严……”
严城雪蓦然睁眼,望着阴霾的天空,一脸茫然。
霍惇放大的脸从旁伸进了他的视线中,激动道:“老严,你醒了!”
严城雪在他的搀扶下慢慢坐起,发现身在行驶的板车上,他回头看,京城已被远远甩在身后。
赶马的车夫戴着一顶斗笠,用浓重的山西口音说:“带车厢的马车都派光啦,板车凑合着坐。等到了下一个驿站,再看看有没得换。”
严城雪喃喃:“我还活着?”
霍惇答:“活着啊,就是昏睡许久,好容易才叫醒。”
严城雪想起那杯毒酒,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苏晏是故意吓唬,把他骗得好惨。
他从怀中摸出一份任命文书、一枚总旗腰牌,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
“你二人此去北关,加入宣府夜不收,听候上官差遣,从此刀光血影再无退路。努力活着吧!”
严城雪怔忡片刻,微微冷笑:“好个苏晏。这下我不得不承他活命之情了。”
霍惇道:“苏御史还有一言,托我转达,说你的命不是他救的,是你自己挣来的。诏狱里你若向他乞求活命,那杯迷药就真的是毒酒了。‘夜不收不出叛徒,也没有一个怕死的。’他让你把这句话记在你的练兵册子里。”
严城雪打开任命文书,见里面赫然写着一个新名字:“楼夜雪。”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他低低吟道,“从今往后,世上再无严城雪,只有楼夜雪。”
霍惇挠了挠发鬓,“那我也不能再叫你老严了。叫老楼?感觉不好听……老夜?还行,就老夜吧!”
马拉板车在寒风中渐渐远去,成了天地尽头的一个小黑点。
“你就这么把严城雪放走,不怕皇上怪罪?”北镇抚司的花厅里,沈柒将一大碗热腾腾的八宝攒汤,放在苏晏面前的桌上。
苏晏先喝几大口加了黄酒的羊骨汤底,鲜香浓郁,又用筷子把山药和藕片拨到一边,挑肉圆子和鹌鹑蛋吃,边吃边道:“皇爷默许了。否则就不会叫我去取严城雪的人头,皇爷明知我想打磨他、使用他。”
沈柒也给自己端了一碗,坐下来陪苏晏吃。他把肉圆子和鹌鹑蛋拨到对方碗里,顺道将山药和藕片夹过来。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你让他去夜不收,是去送命?”
“严城雪是条诡计多端的毒蛇,没那么容易死,何况他身边还有个霍惇。”苏晏从碗口抬起眼,看武功高强的锦衣卫沈同知,“话说回来,你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有什么意见?”
沈柒笑了,不再故意逗他,说道:“如果这文官姓苏,那就没意见,非但没意见,还任由他怎么用力都行。”
苏晏“嘁”了一声,继续埋头喝汤,热气缭绕中耳尖有点泛红。
上次去诏狱,他用霍惇的性命收服了严城雪,有意将二人送进夜不收。严城雪问,瓦剌指名道姓要他的人头,苏御史准备如何解决?他回答——我自有办法。
那时候苏晏就生出了李代桃僵之计。
他找沈柒帮忙,将严城雪的画影图形,通过锦衣卫探子传至各州府的牢狱,寻找容貌近似的重犯。
时隔近一个月,终于在山东的青州府找到个六七分像的死囚,让锦衣卫秘密押送进京。
枭首后用石灰硝制,再长路迢迢送至瓦剌,人头的五官轮廓难免会发生一些变形,与生前略有不同很正常。再说,近距离见过严城雪的瓦剌人,只有阿勒坦的侍卫们,大半已死在狼口下,剩余几人随阿勒坦一同失踪了。哪怕黑朵萨满亲自下场,也难辨真假。
虎阔力要的公道,已经附在国书后面送过去了,严城雪这个身份,将从大铭彻底消失。大铭皇帝说匣子里的人头是他,那么就是他。
苏晏吃完汤,放下筷子,郑重地对沈柒道:“谢谢你,七郎。”
“一并赊着。”沈柒拿手上的牙印给他看,“日后连本带利还,我等着。”
苏晏瞪视牙印,确定自己根本没咬这么深,准是这特务头子又发疯,自己咬的。九出十三归,利滚利啊这是,不去放高利贷真是可惜了!
他用清水漱完口,说:“我要走了。”
沈柒挽留道:“天色还早呢,迟些回去还来得及。”
苏晏说:“却不是回家,而是去拜访李尚书。”
“李乘风?”沈柒盘算着,“也对,他名义上是你师公,又是内阁首辅,多走动走动,对你将来仕途有好处。”
“倒不是为了抱大腿。”苏晏用指尖轻叩桌面,“皇爷今日召见我,末了忽然说了句,叫我‘抽空去拜访拜访李首辅’。此言定有深意,我猜与太子有关。”
他起身把披风穿上,临走前回头笑道:“不用送了,继续吃你的汤。”
沈柒见那四个御前侍卫仍候立在台阶下,不禁皱眉问:“他们准备跟着你到什么时候?”
苏晏无奈:“等阿追回来,我向皇爷求个情,把这四大天王收了吧,成天儿老这么跟着,我也怪难受的。”
“荆红追还没回来?这个废物点心,是跟浮音私奔了?”
“——七郎。”
沈柒挑了挑眉:“好,我不说了。你走罢。”
他目送苏晏消失在院门外,转身回到桌旁坐下,将苏晏吃剩的小半碗汤底,都倒进自己碗里。随后夹起一片脆藕,在牙齿间慢慢切得稀烂。
咔嚓。咔嚓。
是碎尸万段的声响。
“……我拿一个天大的秘密与你交换。”
“这个秘密可以让天地翻覆,或许会带给你巨大的灾祸,但同时也是泼天的机缘,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听。”
“……没有一个帝王能容得下知晓他秘密的人。而在你听到这个秘密的那一刻,就已经被我拉下了水。”
“你可以去禀告皇帝,然后提心吊胆地等待他某天将你杀人灭口。你也可以继续联络宁王,为他效力,将来他若真有腾飞之日,论功行赏,你就是从龙的勋臣,少不得封公封侯。”
冯去恶阴魂不散地从后方俯身下来,在他耳边森冷而嘶哑地笑:“如果你真的毫不动心,为何要等我把联络人的名字说出来后,才离开刑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