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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至少会打油诗(1 / 1)

喝了两三天药,苏晏感觉好得差不多了,见太子又蠢蠢欲动,蹿跶着想偷偷出宫,连读书听讲时都有些坐立不安,心道不妙。

午时一下学,他趁太傅检查太子窗课之际,施展尿遁法便要寻隙开溜。

太子哪里肯放人,早就命宫人候在殿外专门堵他。

眼见在劫难逃,一个内侍过来传圣上口谕,命苏晏御书房见驾。

苏晏顿时如释重负,第一次觉得皇帝的召见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忙不迭地随那个内侍前去,气得朱贺霖追出殿来直跳脚。

景隆帝原本只是批阅折子时见阁臣们意见不一,想起苏晏颇有见解,便想叫他来说说看法。不料他来了之后一反以前畏避之态,一副巴不得在圣驾边上多待片刻的模样,诧异之余心生慰悦,干脆就留他随侍,直至申时过后才放他回去。

苏晏出了御书房,便叫人传禀太子,说是天色已晚宫门即将落锁,赶不及回东宫,自己则直奔午门外,逃之夭夭了。

如此几日后,太子在文华殿一见到他,只差没有两眼冒火、口鼻喷烟,等不及下学便气势汹汹地过来问罪:“好你个苏清河,竟然敢躲我,还拿父皇当挡箭牌。别忘了你是本太子的侍读,少给我三心二意的!想拣高枝儿攀,当心我拔光了你的麻雀毛,让你一辈子只能在地上蹦达!”

苏晏一脸“冤枉啊,我身不由己”的表情,愁眉苦脸地道:“殿下明鉴啊,实是皇上近来分外关心殿下的学业,才不时召臣前去询问。臣这颗脑袋又不是韭菜,割了一茬长一茬,哪敢违抗圣命。”

太子眉头一皱:“父皇问我的学业?不会又要考试了吧……不对啊,若只问学业,怎么会留你那么久?最近你待在御书房的时间可比在东宫多多了,苏清河,你给我说清楚,你每日早出晚归,到底在御书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文秘小姐兼倒茶小弟呗!苏晏悻悻地暗想,面上露出无奈之色,干笑道:“皇上操劳国事,日理万机,臣这等微不足道之人哪敢在皇上忙碌时打扰,因而在房中枯站一两个时辰也是常有的……不过这也是好事,臣自觉最近静心养气的本领提升不少,脚力也见长了,哈,哈。”

太子被他这么一说,倒也不好意思再责备,缓了怒色道:“如此我便去跟父皇说一声,不要你随侍了,省得成天魂不守舍的。”

苏晏道:“只要殿下肯安心待在宫里,我这魂儿自然就定了。”

太子白他一眼:“知道你是个胆小怕事的主,下次出宫不捎上你总行了吧。”

苏晏目的达成,嘿嘿一笑。

太子这才转怒为喜,拖着他往东宫去,“饿了,陪我用膳。”

翌日,苏晏正在东宫整理书册,忽见内侍前来传旨。

原来那场因朝堂混战而耽误了不少时日的殿试终于传胪,皇帝于礼部设恩荣宴,礼部重臣、翰林院学士、新科进士皆奉诏列席,苏晏排了个二甲第七名,自然也有他的一份。

披上大红宫袍,圆顶乌纱帽翅插了彩花,一殿新科进士望阙舞拜、山呼万岁后,皇帝便宣布赐宴。

眼见那珍馐美馔流水般上来,进士们纷纷举杯对皇帝歌功颂德、献诗献画,一心展露才华,以博圣悦。

太子在皇帝左侧落座,目光在一片行恭言敬的红色人影中穿梭,却见苏晏躲在众人后面,嘴里嚼着凤鹅肉,筷上夹着玉丝肚肺,眼睛还盯着盘羊肉水晶角儿,正吃得不亦乐乎。

太子当即竖眉瞋目,又朝龙座方向扬了扬下巴,示意苏晏也学学那些进士,去天子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苏晏不已为然地一笑,埋头只管吃。

太子脸色越发难看,狠狠剜了他一眼,别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苏晏当他小孩子脾气,并未太在意,正咬着箸头,无意间瞥见右侧上位一人,着宝蓝色盘领窄袖常服,金织蟠龙栩栩盘蜷其上,似要裂帛脱困而去。

这男子约摸二十七八岁,眉目间与皇帝颇为相似,又仿佛更标俊几分,只一派疏慵姿态,手指绕在琉璃酒盏上,懒洋洋地眯眼看他。

苏晏见他容貌装扮,猜测大概是亲王之流,恭谨地低了低头,把触在一起的目光移开去。

高居龙座上的景隆帝今日心情不错,对敬酒的进士们称赞了几句。

礼部侍郎周川笑道:“仰圣上天恩,春闱进贤拔能,一堂济济皆是朝廷栋梁之才。今日琼林宴,臣提议不如让一甲进士各自口占一绝,以添意趣。”

景隆帝道:“周侍郎出的好主意。这诗题谁出?”

周川拱手道:“自然是陛下当仁不让。”

“你们落得轻松,倒把麻烦事都推朕身上。”皇帝笑着点了点案几,“朕也懒得想啦,就以诸卿面前的菜肴为题吧。”

新科状元崔锦屏自然拔了头筹。他出身朔北,肤色微黎,眉目浓郁,顾盼间似要飞出一股勃勃的英气。

扫了一眼面前的莼菜氽鲜鲈,他不假思索地吟道:“紫气东来落碧池,雨侵菡萏色无失。微君之故何留盼——”

方略作停顿,进士中有人问:“鱼呢?”引得数声闷笑。

崔锦屏也不恼,侧过脸盯了发问的那人一眼,朗声道:“龙跃金鳞会有时。”

众人一愣,纷纷对这个傲气四溢的青年露出赞赏之色。

皇帝笑了笑,道:“鱼化龙,好志向,作得好。”

周川捻须笑而不语:此子虽有鸿志,却未免锋芒毕露,将来怕要惹祸上身。

榜眼叶东楼乃江南人氏,被钟灵毓秀的水土养得眉目如画,神情中总带着一丝不谙世事般的温柔腼腆。

他低头看一盘用红杏点缀的金丝酥雀,轻声吟道:“黄雀戏穿丝柳绿,粉蝶羞许点枝红。闲愁只在青山外,独倚危楼最上重。”

景隆帝点头:“工丽秀巧,一派春意缱绻,好。”

崔锦屏接口道:“只是失之于柔媚,未免有些小家子气。”

景隆帝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探花也聊作一首,应应景。”

被皇帝点到名,探花云洗清冷自若的神色才有了些微动,望着一盘鸳湖醉蟹,沉吟片刻后开口,声音如破冰春河般清冽动人:“青袖云帆醉指东,风波桂棹自从容。孤鸿一唳惊寒去,冷月千江照影空。”

景隆帝微叹口气,“有遗俗绝尘之姿,飘然仙去之气,意境是好,可总归太孤清了。”

云洗粹白的面容仿若冰雪,渗着半透明的凉意,慢慢伏了身:“臣不才,扫了皇上的兴致。”

景隆帝宽厚地挥挥手:“不怪你。”

殿中一时肃寂,空气中似乎也淬了那股凉意,弥漫着一层孤清寥落。

苏晏斟酒的声音便显得分外扎耳。

景隆帝向远处望了望,扬声道:“苏晏。”

苏晏霍然一震,忙放下酒壶:“臣在。”

“素闻你才高识远,有八闽冠秀之称,今日士林才子都在此处,你也不要只顾喝酒,同作一绝如何。”

苏晏心下大声叫惨,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就算他把唐诗宋词翻个遍,也找不出一首可以遮人耳目的呀。

“诸位同仁七步之才,臣比之不及,怕贻笑大方,还是藏拙为好。”

景隆帝轻笑一声:“苏进士过谦了。”

苏晏急忙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不料连他也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顿时天昏地暗,绝望如死。

面对无数灼灼目光,苏晏硬着头皮做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模样,心念急转:看来咱也得跟那些穿回去的男男女女一样,不得不厚着脸皮gjm一把了。用哪位大佬的比较合适?纳兰?袁枚?查慎行?

思来想去也没个准头,只得把心一横:“有了。”

景隆帝嘴边微微浮起笑意,只听他拖长声调吟道:“琼林宴罢逢杜甫——”

满堂乍然错愕,众人面面相觑,只怀疑耳朵听错。

“自言曾受李白侮。”

皇帝嘴边微笑变作抽搐,太子面庞陡然扭曲。有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更多的人想笑却不敢笑,憋得面红耳赤。

苏晏夸张地叹了口气:“问我缘何亦瘦生,同为席上作诗苦。”*注

一时咳嗽声四起,最后皇帝忍不住先破了功,顿时满堂前仰后合,哄笑成一团。

景隆帝拿龙袖死死掩面,半晌才喘着气道:“好个苏清河,连李杜都要戏弄……打得好,诗仙诗圣都曾打过油,后世才子如何打不得……”

内阁大学士李乘风用扇子点着苏晏,啼笑皆非:“小子不成气候!”

身旁二三进士调谑地拍着苏晏的肩背,大笑:“绝句!绝句!清河兄高才!”

唯有朱贺霖茫然四顾,不知为何众人反应如此强烈。一个翰林院学士见状,附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典故,却见太子笑得险些滚到地上去了。

眼见冷清的气氛顷刻活络起来,景隆帝笑着饮了两杯,便携同太子回宫。銮驾走后,众人才把吊着的心胆安回原处,放开肚子吃酒。

苏晏逃过一劫,又白吃了皇帝一顿大餐,心满意足地步出偏殿,到园子里吹风散酒气。

园子花木繁茂,亭榭错落点缀其中,虽谈不上峥嵘大气,倒也曲径通幽。苏晏沿着碎石小路信步漫游,暮春的风中已有依稀暖意,令人四肢百骸慵懒丛生。

他不禁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然听见假山深幽处似有人唧唧私语,因隔得远了听不真切。

听壁角这种事还是少做的好,苏晏转身欲走,却听到一线陡然拔高的声音:“……好说歹说,你怎么这般不晓事?”

另一个声音轻柔含糊,隐约道:“……难道要我以死明志么?”

“不必多言,我最见不得人拿死来说事……”

苏晏微微冷笑,管他旷夫怨女还是欢喜冤家,事不关己,拂了拂衣袖,掉头而去。

走了百步,后侧一个男子声音清晰地传来:“苏清河——”

却是一把极好的嗓子。那声音浑厚宽广,低沉处带着轻微的震鸣,送入耳中仿佛隆冬午后乍现的暖阳,令人沉醉之前冷不丁先打个哆嗦,全身孔窍都熨开了。

低音炮!声控福音!苏晏打个激灵,慢慢回头,一袭金织蟠龙的宝蓝色袍服闯入眼帘,正是恩荣宴坐于上位右侧的那男子。

他不知到底是亲王还是郡王,或是其他什么皇亲国戚,只得含糊其辞地行礼:“苏晏参见千岁爷。”

蓝袍男子上前两步,托肘扶起他,顺势握紧,“不必多礼,我是豫王。”

苏晏不自然地扭动一下,抽出手臂,“原来豫王殿下,恕下官眼拙。久闻王爷盛名,今日一见,真是高山仰止。”

豫王笑道:“当真?”

“一字不虚。”

苏晏暗道:朱栩竟,你当然出名,出了名的荒淫王爷、花花太岁,连史书上都记载“豫王嬉靡好色”,可不是我诽谤你。

“清河,”豫王自来熟地唤道,“殿试一事朝内外早有风闻,难得你立身耿正,冰清玉洁,孤王可是神交已久了。”

苏晏因为“冰清玉洁”四字,抖落一身鸡皮疙瘩,强笑道:“王爷过誉了,下官受之有愧。”

“这些客套话就免了,我有心与清河结交为友,多相往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王爷哪里的话,能得到王爷提携,是下官天大的荣幸。”苏晏陪着豫王哈哈两声,心里大赞自己脸皮功的修炼更上层楼。

豫王越发笑得舒怀,一只手也不知不觉揽了过来。

恰时一个宫里的青衣小侍快步跑来,见到苏晏两眼一亮,喘吁吁道:“苏大人在这哪,可叫小的好找。”

苏晏借机旋开两步,感激地看着他:“原来是富宝公公,不知找我何事?”

“小爷正在大发脾气呢,说是要把那些西洋棋、皮影、马吊什么的都砸了,现在东宫人心惶惶的,小的只好自作主张来请苏大人去一趟。”

“好哇,你们怕挨刀,倒叫我去挡头阵。”

富宝腆着脸笑:“还不是因为苏大人慈眉善目,小爷见到您,什么火气都消了。”

苏晏转头:“王爷,您看这……”

“无妨,清河是太子侍读,理当先奉东宫的差事。日后若是得空,不妨多来王府走动走动。”

“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苏晏刚迈了两步,就听背后叫一声:“等等。”无奈转回身。

豫王倾身凑到苏晏耳畔,轻声道:“奉安侯这段日子领旨面壁,侯府正门偏门却照样车来马往,白日黑夜的什么人都有,清河可得仔细了。”

苏晏心底咯噔一下,来不及细想,拱手道:“多谢王爷提点,下官定铭记于心。”

豫王笑吟吟地捏了捏他的手:“你有心就好。”

回宫的路上,苏晏突然间暴起,一脚踢折了路边手臂粗细的一棵幼柳。

富宝吓了一大跳,嗫嚅道:“苏大人……”。

苏晏朝他安慰地笑了笑:“出口恶气而已,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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