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锦园。
正是盛夏,午后的日头极晒,照在路边那一溜豪车的车前盖上,好像一个鸡蛋打下去立刻就能蒸熟。知了在树上嗡嗡的叫着,黄包车的铃声零零零地一路响过去,教那股燥热愈发浓了几分,一个小小人影从墙上的一扇角门里溜了出来,抹了一把额上豆大的汗,见四顾无人,长舒了一口气。
“……好,接下来,先拦一辆黄包车,然后……再去火车站!”
伸手进裤兜里翻找着,小明远摸出一枚银元,不过他没有立刻在这里拦黄包车,而是连跑带走地穿过两条街,直到再看不见那座闻名上海的园林,才在路边停了下来。
经过了那么多次和母亲的斗智斗勇,他深知要想离家出走成功,第一是胆大,第二是心细,但最重要的,是谨慎!
还记得上次他刚跑没多久就被管家伯伯给抓了回去,上上次是被母亲的秘书给撞见了,计划惨遭失败,再上上次更倒霉,他都已经坐上黄包车了,竟然被车夫给认了出来。
那车夫一脸惊喜,对着他上看下看:
“你这小娃娃好生眼熟哩,咦,你不是那个……孟夫人家的小娃娃?”
孟夫人孟夫人,哼,他虽然是姓孟,但他又不是只有妈妈,他还有爸爸!
他爸爸可厉害可厉害了,是大画家,大旅行家,正在做环游世界的旅行!所以,他才总是不能见到。
想到此处,小明远忽然就蔫了下来,抬脚踢着路边的石子,他忍不住小声嘀咕:
“真是的,都那么忙,就没一个人在乎我吗……”
他本来也不想离家出走的,可是妈妈竟然连他的生日都忘了。他知道她很忙啦,毕竟她是上海有名的大实业家,号称富可敌国,可是……他只是想听她说一句“生日快乐”而已,就那么难吗?
连家里的园丁都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可是他一早醒来,却听说妈妈已经出门工作了。
鼻子在那一瞬间有些发酸,小明远踢踢踏踏的,不顾用人的劝阻,一头把自己锁进了画室里。
那是妈妈的画室,她从来不许别人进去。墙角堆着大大小小几十幅油画,全都用布蒙着,他随便往地上一坐,靠着那些油画,只是默默发呆。
至少在这里,他觉得自己能离爸爸更近一些。
因为爸爸也是画家,听家里的用人说,他还跟妈妈是大学同学。小明远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在报纸上,或者周围人的口中听说过他——
上海的上流圈子里,最奇怪的就是这对夫妻。儿子跟母亲姓,丈夫还常年在外。
不过,以孟家的地位,从来也没人敢于质疑。当年那个曾经在报纸上被口诛笔伐的孟大小姐已经成为了名震江南的孟夫人,她的手腕与能力远超其父,在孟良树去世后,许多人都以为孟家大厦将倾,却没想到她竟能青出于蓝。
所以,她忽然宣布结婚,丈夫并不是曾经与她订婚的邵君嵘,又让生下的孩子跟自己姓——种种离经叛道之举放在别人身上早就沸沸扬扬了,于她来说,却又好像再正常不过。
至于邵君嵘,从那场婚事大概也可以看出,他和孟家决裂了。
谁都不清楚背后的内情,只知道他卸下了与孟家有关的一切职务,但他并没有离开上海,而是凭借着自己的能力白手起家,短短七年时间,竟建立了不逊色于孟家的商业帝国。
这两个庞然大物如今正是上海最顶尖的豪门,上流圈子人人皆知,孟不见邵,邵不见孟,所以小明远在街边看到那个有些眼熟的人影时,忍不住“咦”了一声,他一下子忘了自己正在离家出走,悄悄溜出去,探出小脑袋。
正要再多打量几眼,突然,眼前一暗——
他被一只大手拎了起来。
“放,放开我!”他像只小鸡一样地在半空中扑腾,特意换上的粗布衣裳,用煤灰抹黑的小脸,都遮掩不住他身上金尊玉贵养出来的白嫩。
“这是谁家的孩子,被拐出来的?”邵君嵘蹙了蹙眉。
看这孩子的模样,一看便是大户人家出身,却穿成这样在街上游荡,想来是遇到了拍花子的。
高群原本落后他两步,闻言抬头一看,目光闪了闪。
“先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是孟家的小少爷,孟明远。”
——由于孟家实在太有名了,虽然孟然极力保护着,小明远还是被记者拍到了几回,因而高群一眼就认了出来。
孟……邵君嵘的神色丝毫未变,只是垂下眼帘,把还在扑腾的小男孩放了下来。
“找人把他送回去,”他淡淡道,“走吧。”
正欲转身,小明远已经扑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裤腿:“我不要!我不要回去!你们放开我!……救命!拐卖儿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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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城烟雨
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十分钟后,洗干净小脸的某包子坐在装饰雅致的包厢内,好奇地四下打量片刻,捅了捅邵君嵘的胳膊:
“邵叔叔,我就叫你邵叔叔吧,你要请我吃午饭吗?”
放下茶盏,邵君嵘的眉梢动了动:“你认识我?”
“当然了,你是我妈妈的死,不对,”赶紧捂住嘴,小明远眨巴眨巴眼睛,“你是我妈妈的商业竞争对手,我在报纸上见过你。”
他今年不过才六岁,虽然人小鬼大,但这样一本正经地说着“商业竞争对手”这个或许连意思都还不太理解的词,实在教人忍俊不禁。
邵君嵘原本不想理会这个孩子,见状也不免觉得有趣,下意识地,他放轻了声音:
“那你还知道什么?”顿了顿,他把菜单放到小明远面前,“想吃什么,自己点。”
……又是十分钟过去,毫不客气地把自己面前的点心一扫而空,揉着圆鼓鼓的肚子,小明远长长吐出一口气:
“嗯,吃饱了……多吃一点,等坐上火车就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点心了。”
“你真打算离家出走?”邵君嵘愈发觉得有趣,他一向不喜欢总是吵闹不已的孩童,但这个孩子……很特别。
“当然了,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就一定要做到!”
似乎是他怀疑的神色很明显,小明远为了证明自己,开始详述自己的离家出走计划,怎么从锦园溜出来,怎么坐上黄包车,怎么买票,又在哪里下车。
不得不说,虽然他年纪很小,但做事条理分明,有许多大人都不如。这也不出奇,毕竟是她的孩子,而她从小就顶顶聪明。
心头霎时间掠过那样一个下意识的念头,立刻被邵君嵘强行压了回去。很多年了,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去回想过去的事,仿佛不想就不存在——那一天决裂,还有那个,本该属于他们的孩子。
“我要你活着,看着我结婚生子,看着我跟别的男人出双入对、白头偕老。放心,我会过得比谁都好的,我过得越好,你就越痛苦,越后悔。”
她用七年的时间践行了这个诅咒般的诺言,她的事业蒸蒸日上,她的家庭幸福美满。邵君嵘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在上海,他就像是自虐一样,明知道靠近就会痛苦,明知道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可他也像是践行承诺一般,留在这座繁华冰冷的城市里,与她呼吸着同一片天空下的空气,看着她结婚,看着她生子,看着她永远也不可能再属于自己。
“……你,”顿了顿,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在提起她时没有丝毫艰涩,“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会着急的。”
“才不会呢,”小明远撅起嘴,“今天我生日,她都不记得了。”
“她不是故意的。”
第一句出口,之后的话似乎也变得顺畅了,情不自禁地,他就像小时候哄着那个娇憨的女孩一般:
“况且,说不定她根本没忘,只是去给你准备礼物了。”
“嘁,”小明远却没有那么好哄,“我才不信,你们大人都是骗子。”
“爸爸还在电报里说,今年春天一定会回来看我的,结果还不是没有。”
爸爸……想到那个能与她白头偕老的男人,邵君嵘忍不住闭了闭眼睛。他从来不会失态,即便是现在也一样,但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里已经不知不觉有了几分忐忑:
“……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我爸爸可厉害可厉害了!”
一提到自己的父亲,小男孩立刻兴奋起来,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形容着父亲的模样,他高大、俊美、才华横溢、英武有力……总之,是天底下最优秀的男人。
邵君嵘的眸光越来越空茫,越来越木然,仿佛是那一天在报纸上看到她要结婚的消息,他忽然很想冲出去,冲到她面前,求她用那把枪杀了自己。
“……邵叔叔,你有在听吗?”
“啊?嗯。”
哼了一声,小明远有些不满,不过看在对方请自己吃午饭,还没有强行把自己送回锦园的份上,他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也别太伤心了,你虽然比我爸爸差一点,但也不是很差的。”
他撑着椅背,抬起肉肉的小胳膊,还似模似样地拍了拍邵君嵘的肩膀:
“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在我妈妈的画室里还看到过你的画像!”
那是一副没有完成的油画,画着一个男人的侧影。画布的下半部分都被涂黑了,但依旧可以认出男人的面容,正是眼前的邵君嵘。
握着茶盏的手猛然一僵,哗啦,茶水洒出来了一点。
“奇怪,你跟我妈妈不是死对头吗?她怎么会画你……我连爸爸的画像都没见过,我还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
脑海里,一个荒谬的念头越来越强烈,邵君嵘想告诉自己那不可能是真的,不要多想,但他还是忍不住急切地道:
“你没见过你爸爸?”
“嗯……”
“从来都没见过?”
小明远点点头,委屈又沮丧。他从来都没见过爸爸,妈妈总说爸爸在环游世界,很忙,有那么忙吗?真是的,哼!
他没有注意到,身旁的男人像是被重重一击,呆愣在了椅子里。
“……不可能。”他低声呢喃,她的儿子就站在自己面前,怎么可能会是她虚构出来了一个丈夫,骗了整个上海。
七年前的那桩婚事满城皆知,她嫁了谁,那个人长什么样,是做什么的,人人都清楚。可是……的确,婚礼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参加,从那之后,她的丈夫也极少露面。
那这个孩子……他猝然转头,桌上的茶盏终于倾倒,砰的一声吓了小明远一跳,他站起来时,西装内袋里的皮夹也落在了地上。
“邵叔叔,你皮夹掉了。”
小明远蹲下去,帮他捡起来,门扉就在此时被人一把推开,女人像是狂风似的卷进来,声音里透着焦急与恼怒:
“明远,你给我出来!”
“妈妈?!”小明远下意识就想跑,一不小心,皮夹又落在了地上,他也看到了从皮夹里掉出来的一张旧照片。
那照片已经泛黄了,黑白的色调,是两个并肩站在一起的孩童。小男孩微微抿着唇,小女孩张大着缺牙的小嘴,他们手牵着手,笑得无忧无虑,快乐又灿烂。
“然然……”他听到了身旁那个打从见面起就显得疏离冷淡的男人,如同梦呓的声音。
七年了,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刻意,他们身处同一个城市,但再未重逢。
女人就站在门外,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小明远捡起那张照片,忽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咦,妈妈,这张照片里的人好像你诶~”
完结ヽ(°▽°)ノ
总之接下来就是因为包子的关系破镜重圆了,当然某邵的追妻之路十分艰难【他该
明天周霸霸回归!发糖搞起来!【搓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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