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第一次见到邵君嵘,是十六年前。
彼时她刚刚进入梦境世界,因为现实的那个变故正浑浑噩噩,恰好原身也刚经母丧,性情大变,原本骄纵任性的小姑娘整天只是抱着母亲买给自己的布偶,呆呆地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不发一言。
她还记得那天,父亲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领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囡囡,爸爸给囡囡找来了一个小伙伴,这是君嵘哥哥,以后哥哥陪囡囡玩好不好?”
“囡囡,快叫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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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睫一动,小女孩抬头,男孩站在她面前,即使那时他只是个十岁的孩童,她也一眼认出了他的面容。
邵君嵘比她年长四岁,是孟良树旧友的独子。
他的父亲邵伯玉,是人民进步同盟的创立者,曾经赫赫有名的青年革命党人,与中山先生一般。只是邵伯玉英年早逝,在起义中惨遭清廷杀害,留下了妻子和一个九岁稚儿。
因孟良树曾与他一起在扶桑留学,二人交情颇深,事态平息后,孟良树冒着风险收殓了邵伯玉的遗体,又将其妻叶玉颜和邵君嵘接到上海,庇佑二人,从此之后,孟然便与邵君嵘一道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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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邵君嵘不是孟家人,但胜似孟家人。孟家上下用人对他一概以“大公子”呼之,他唤孟良树一声“孟叔叔”,外界却都知孟良树将他视若几出,出入行动间更是处处都带着,信重非常。
这几年孟良树年纪大了,不大出面管事,孟家的那一大摊子产业全都是邵君嵘在打理,俨然有了要将家业都交给他的架势。
孟然对此是无所谓的,反倒乐见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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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继承父亲的生意,做实业大亨没兴趣,况且她本也不擅长那些。邵君嵘聪明绝顶,手腕心性都是一流,自从他帮父亲打理生意以来,孟家的产业更是不断扩张,否则也不会有富可敌国之誉了。
只是这么多年,她总有一个疑问,为何邵君嵘对父亲能以“叔叔”呼之,却总要叫她大小姐,倒显得他们二人生分似的。
少女一行说,眼中便掠过几分嗔怪之意。
她生的盈盈一双杏眼,波光婉转,澄若秋水,邵君嵘不由一笑,抬手拿过她手中的玻璃杯,以手背试了试温度:“有点凉了。”又叫了用人过来,“拿去换温温的蜜水来,大小姐这几天不能喝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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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怎么又顾左右而言他?”
孟然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一时想到他话中的意思,“大小姐这几天不能喝凉的”,他……原来他还记得自己的月事是这几日?
她脸上不免一烫,便不好再追问了,小声嘀咕一句:“就你什么都知道。”扭身上了楼。
白沙公馆乃是孟家别院,但也修建得极是朗阔齐整。孟然幼时,有一段日子经常在这里住,父亲忙于工作,便是邵君嵘陪她。
楼下种着她最喜欢的海棠,进得卧室,样样都是她在时的摆设。只是家具床褥没有丝毫陈旧之感,一看便是新换的,难得过了四年,他还能寻到一模一样的来替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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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她想到和父亲怄气的事,见到邵君嵘时的喜悦便也淡了几分,长途跋涉到底劳累,很快孟然便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已是向晚时分了。
她揉着眼睛推开门,长发披散着也没有梳理。邵君嵘坐在楼下花厅看报,一只纤白的小手搭上扶栏。
少女穿着家常的衫子,衣袖宽大,露出的皓腕在灯光下莹润如玉,她颊上还残留着几分酣睡醒来的红晕,愈发显得娇憨可爱,口中嘟囔道:
“怎么也不叫我,差点就睡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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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君嵘收了报纸:“知道你饿了一定会醒的。”
他已换了一身衣服,但在家中依旧穿得一丝不苟。站起来,扣好外套下摆的两颗扣子,他看了一眼座钟:
“正好,到摆饭的时候了。我叫厨房做了你爱吃的菜,快去换衣裳。”
说着就要吩咐用人伺候她梳洗,少女却是抿嘴一笑:“不要,我不在家里吃。”
“回锦园?”
“才不是。”她一哼,现在回去,还不是要被老爷子给赶出来?
“等晚上回来我给二娘挂个电话就是了,现在嘛——”她拖长了调子,笑容狡黠,但又轻软如蜜,“你跟我,我们出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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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公馆在上海内城的一条里弄之中,极幽静的一栋洋房,不大,但花团锦簇,风景如画。孟然和邵君嵘到的时候,用人兰姐正在门外剪花枝。
浇了水门汀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大门口,远远就听到汽车的鸣笛声和一束照过来的雪亮车灯。兰姐踮着脚往外看,一看便拍腿叫起来:
“唉哟,是少爷回来了!”
邵君嵘并不经常回来,特别是自从他开始接管孟家的生意,事务繁杂,分身乏术,更是没有太多时间回来看望母亲。叶玉颜卧在床上,听到动静,挣扎着要起来,未及被用人拦住,一道莺啭似的脆声便飘了进来:
“叶姨,我和君嵘哥哥来看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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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姨,您别起来,坐着就好……”
“看看我,是不是还跟以前一个样儿?”
“……林记的定胜糕,知道您最爱吃的,君嵘哥哥特意开车去买了来……”
孟然说话的语速并不快,只是声音清脆,又总是带着无忧无虑的舒展。只见她像是一只停不下来的小小陀螺,在房间里忙前忙后,一时扶着叶玉颜在床上躺好,一时又展示从法兰西给她带回来的礼物,说起自己留学时的经历,逗得屋里一众人笑个不停。
叶玉颜已许久没有这样精神过,吩咐小丫头阿园:
“去把匣子里第二格的那串项链找出来,我要送给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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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园领命而去,不一时捧了一只极精巧的盒子回来,打开一看,只见宝光闪烁,辉意流转,连孟然这样见惯了好东西的,也不由吃了一惊。
“叶姨,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傻孩子,给你就是你的,”叶玉颜把盒子塞进她手里,“叶姨知道你不缺首饰,难得你来看我,我心里高兴。况且这些珠宝我现在也戴不得,你戴着,打扮得漂漂亮亮了,多来给叶姨看看。”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只是她说了这许多话,气息便有些不稳。
阿园忙上来扶住叶玉颜,又送上一直在炉上温着的药汁,黑乎乎的苦汁子一勺一勺喂进去,愈发衬得她脸色苍白,那张曾经教明珠都失色的面容如今却是清瘦至极,便似纸糊的灯笼,风吹一吹就要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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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然看得心里难受,她知道叶姨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这么多年流水价似的看医生吃药,始终缠绵病榻,没有丝毫起色。
如今看来,她病势愈发沉重了,邵君嵘自打进门来便一言不发,只是默然站在一旁,孟然抬头去看他,他的薄唇抿得紧紧的,冷峻的下颌线条绷紧了,仿佛是一尊凝定的雕像。
等他们从叶公馆里辞出来时,天已全黑了。
叶玉颜吃过药后便撑不住睡了,二人草草吃了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