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基刚要离开,却又转身瞅着医生说道:
“我来找心理分析专家,真有些新鲜。她们都是神经质,而我不是。至少我认为自己不是。在这个浑沌时代,谁也说不准。不过,我确实想帮助你与阿莉尔等人相处。这毕竟是我不在巴黎共叙天伦之乐的唯一原因呀。我不相信阿莉尔或佩吉·卢真要搞清事情的真相。瞅着她们在这儿胡说八道,我知道自己非插手不可了。你跟她们会搞出什么名堂?阿莉尔是懵懵懂懂,对我们几个人一无所知。佩吉·卢忙着维护她自己和阿莉尔,所以一点也不客观。因此,我只好来跟你一起努力。我们两人一起,我看一定会闹个水落石出。所以,你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支持。我对这几个无所不知。”
讲完了以上的话,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这位上流妇女,连同她那优雅的动作、甜美的嗓音和无懈可击的社交词令,终于离去了。
威尔伯医生喜欢维基。
她十分老练,但热情,友好,而且真诚地关心阿莉尔。
对于这种关心,他决心要探索一番。
医生心里琢磨,如果问她如何介入多塞特一家的,或者问她的父母什么时候来这里找她,那时,沙鲁这位法国小姐会说什么呢?
医生一面走回去,想写几行关于多塞特这个病例的记录,一面问她自己:
“到底有几个化身?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呢?”
维基走出医生所在的大厦时想道:
纽约不象巴黎,也不象我离开威洛·科纳斯后住过的几座城市。
像今天这种阴天,这座喧闹的、变幻不定的城市,就像它自身的影子那般阴沉。
她急匆匆地迈着脚步,因为她同玛丽安·勒德洛在大都会博物馆约会的时间眼看就快到了,同时她感到轻松,这是因为她把其他化身的阴影暂时撂过一边的缘故。
她心里想着玛丽安·勒德洛。
个子很高,线条特别好。与其说她美,还不如说她俊。
玛丽安是一个快活的人,她长着一头浅褐色秀发,一双浅褐色眼睛,鼻子上有三个雀斑。
自从玛丽安和她在1954年11月初偶然见面之时起,她俩就共享一个奇异的世界。
她们去卡内基音乐厅听波土顿交响乐团、沃尔特·吉塞金和皮埃尔·蒙特。
她们去联合国大会大厦,亲身见识了安全理事会的一次言词激烈的会议。
什么也没有艺术展览那样激动人心了。
这两人特别喜欢布鲁克林博物馆的展览,在那里她们不但被美国艺术作品的收藏所倾倒,而且为当代杰出水彩画作品以及整层的美国家具展览而如醉如痴。
对玛丽安和维基来说,古式家具犹如变得可以触摸的往昔。
赫普尔怀特式桌子、奇彭代尔式椅子、高脚柜。和低脚柜成为她俩热门的淡话题材。
玛丽安的情趣颇为高雅。
她就读于时髦的私立学校,在三十年代毕业与巴纳德,并由一位未婚的姨妈陪伴着周游了欧洲。
玛丽安出生于富有之家,结婚后更为富有。
在丈夫死后,玛丽安曾用其家财寻欢作乐。
后来看到家产中落,而且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得不工作以糊口谋生,她就来哥伦比亚就读艺术教育的研究生课程,打算以后当一个教员。
这就是她为何出现于教师学院自助食堂并与维基首次相会的缘故。
维基突然想起这里离大都会博物馆已不到一个街区,便赶紧从沉思冥想中惊觉过来,加快步伐,飞速朝方丹饭店赶去。
站在这按照古罗马建筑正厅设计的巨屋门前,望着大厅中央的长方形水池、穹形玻璃顶蓬、高大的圆柱和一色大理石后面的餐桌,维基被眼前这一大堆过分雕琢和怪诞的艺术弄得心醉神迷。
其实她来过这里多次,但每次见到时的反应总是这样。
维基右首有一排桌子,坐在其中一张桌子旁的,是玛丽安·勒德洛。
“我恐怕是晚到了,”维基走到她朋友身边。
“我很对不起。刚才有一个业务方面的约会,我无法脱身。”
“我一直在自得其乐,”玛丽安答道,“我在琢磨:等到卡尔·米莱斯的人造喷泉在这水池中安装就绪以后,这屋子会成什么样。”
“要到夏天才会就绪哩,”维基坐了下来,“报上说一共有八个喷泉塑像,其中五个代表艺术。”
“米莱斯在古典世界中总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我们到夏天一定要到这里来亲眼看看。”
维基觉得玛丽安那柔情而又略带忧伤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有这位女子在身旁,就会有一种异样的、美好的感觉。此外,知道是玛丽安走出第一步,促成了友谊,也使维基感到无限的满足。
正是玛丽安眸子里的忧伤色彩,极大地激发了维基的爱慕。
而维基,尽管自己是一个快乐的人,却对别人的悲哀无限同情,而且为时如此之久。
维基这种态度加速了她们的友谊。
维基满怀希望地想道:
如果玛丽安有女儿,那就应该是我。玛丽安的年龄够得上当我母亲了,但年龄差别无足轻重,我们不存在代沟。
“我们走吧,”玛丽安对她说道。如果再不去买,什么吃的喝的都没有啦。“
她们从这巨屋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的食品柜台。
维基发现一块牌子上写着”自助食堂食物在大理石桌上“。
玛丽安显然为保持她优美的体形,伸手去取那用菠萝片和农村乳酪制作的沙拉。
维基身子过于苗条,这是因为阿莉尔保持着这个体形。她选择通心面和乳酪。
回到水池旁的桌子边,维基和玛丽安谈起法国的丝织品。
这是玛丽安正在撰写的学期论文题目。“你对这个问题知识渊博,肯定能给我提出非常宝贵的意见。”玛丽安说道。
于是她们谈到路易十四皇家家具库中的早期存货,谈到已知发源于法国的最早物资是一块饰有皇冠纹章的天鹅绒制品,制作的日期可追溯到亨利四世或路易八世的统治年代。”如果你能确定到底是哪位国王,“维基说,
“你就会一鸣惊人。“
话题转到十八世纪早期重新出现的风景画格调。
“你知道吗?”维基问道,”这些画家受鲍彻、皮勒蒙特和瓦图的影响很大。“
“这些画家是否也受到中国瓷器图案花纹的影响呢?”玛丽安问道。
“正是受到中国影响的时期呀。”
“我给你打a分,”维基嫣然一笑。
玛丽安和维基分别喝完了自己的咖啡和热巧克力。
玛丽安点了一支烟,“我很高兴你不抽烟,千万别抽第一口。”
“用不着害怕,”维基道,
“我有不少毛病,但没有这个毛病。”
“我没有发现你有毛病。”玛丽安逗弄道。
“你得桃剔一些才是。”维基也开玩笑。
“好吧,”玛丽安说道,“我们的珠宝课程是在六点。我们只来得及看‘言词成图象’展览了。”
在大厅举行的这项展览,的确迷人。在根据圣经故事而创作的美术作品中,有一个是琼·杜维特在十六世纪按照启示录雕刻的七个头和十只角的野兽。
在杜维特这件作品前流连的维基说:“我以前常常画野兽。”
“你从未提起过,”玛丽安说。
“确实没有提起过,那是大约十年以前在奥马哈市的事,我们的收师在他言词激烈的讲道中讲到从大海中出来的野兽。我就常常作画加以引证。”
“很高兴听你谈到自己的绘画,”玛丽安道,“你以前对它总是保持缄默,阿莉尔。”
阿莉尔!使用这个名字来叫维基,并没有使她不安,这是玛丽安和所有的人对她的唯一称呼。
无论在身分证上,在名片上,在支票上,在邮箱和电话簿上,还是在大学注册办公室的记录上,都用着阿莉尔的名字。讲求现实的维基对此从无异议。
维多利亚·沙鲁不能不承认这个名字,尽管这名字不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位瘦瘦的、胆怯的姑娘,这位姑娘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个样子:与人们混杂一起,高高兴兴,自由自在。
其实,画野兽的主要是阿莉尔和其他几个化身。
这一点,维基知道得一清二楚,所以,维基觉得哪怕在随便的谈话中也不该把画野兽的事归于自己。
“我对自己的画持保留态度,”维基大声说,
“因为我知道不少画家都比我画得好。”
“这话自然不错,”玛丽安答道,
“不过,如果拿这个标准来衡量,那就没有一个画家能有成就可言了。你画得很不错。艺术系系主任说,二十多年来,他没有见过本系谁有象你这样的才能。”
“玛丽安,我们谈谈别的好吗?”维基感到十分不安。
教授那番评价,维基实在不能接受。
阿莉尔作画,维基也作画,阿莉尔的其他化身大多也作画。
其中阿莉尔是最有才华的画家。
阿莉尔绘画的才能,早在孩提时代就表现出来了。
阿莉尔的美术老师夸赞她的作品时,她的父母一时不知所措。
她父亲把她的作品带到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的一位美术评论家那里,请他评价,从此以后,她的才华方得到父母的承认。
无论在高中还是学院,阿莉尔的作品都曾获得高分,并在有声望的地方展览过。
当然,这些作品都不是阿莉尔一个人画的,而是几个化身合作的成果。
合作的结果,有时是建设性的,有时是破坏性的。
可是,尽管风格相异,而且有失误,但阿莉尔一直有可能成为重要的画家。
可惜阿莉尔在心理方面的问题使她偏离了专业方向,她有朝一日成为著名画家的潜在可能性未被人赏识,但哥伦比亚大学艺术系教授仍认为阿莉尔是艺术系二十多年来仅见的最有才华的学生。
这些想法在维基的心里掠过。
她知道自己实在无法把心中的不安向玛丽安解释清楚。
靠近哥伦比亚大学校园,有一家公寓式旅馆。
名叫巴特勒大楼。
楼顶有个饭店。
维基和玛丽安在这里早早地吃了晚餐。
玛丽安要的是牛排,维基要了面条和肉丸子。
饭后,她们去听六点钟的珠宝饰物课。
珠宝饰物课在地下室举行。
那里有一群戴着护目镜、穿着黑围裙的锻冶者塑像,手里拿着喷灯。
地下室就是由这些喷灯照明的。
这唤醒了阿莉尔对威洛·科纳斯的依稀记忆和来自往昔的、迄今仍未解脱的恐惧。
所以,阿莉尔上不了这堂课,只能由维基来上。
在阿莉尔昏晕之时,维基就当仁不让;
在维基占支配地位时,她就象今天这样来上这堂课。
维基不仅自己的成绩得了个a,而且帮助没有经验的玛丽安也得了a。
维基始终喜爱这个课程。
有几天晚上,她草拟珠宝饰物设计,拟好设计以后便动手制作。
今天晚上,她制作一条铜项链,并帮助玛丽安制作一个银垂饰。
课后,维基和玛丽安回到维基的宿舍。
由于窗户朝着庭院,其他房间的灯光把窗户照亮。
维基打开收音机。
她俩一起听新闻广播。
时间已晚,玛丽安准备走了,这时,维基十分细心地收拾起她们带回家的饰物制作品,决心把屋子拾掇得跟平时一样。
“你瞎忙什么?”玛丽安问道。
“你这是单人房间。这些东西又不招惹别人。”
“是啊,我知道,”维基苦笑道。
然后,为要掩饰她的思想感情,她一边同玛丽安亲切地交谈着,一边并肩走到门口。
玛丽安离去以后,维基想到有一次阿莉尔带了一幅样品设计图去见威尔伯医生,并说她不知这图是从哪里来的。
这是维基画的图。
一想到当时阿莉尔何等惊惶不安,而这次如果在屋里发现饰物制品又会何等惊骇,维基决心不让阿莉尔受罪。维基想道:
“我一个人住,但又不是一个人。”
此刻,维基觉得自己正朝某种阴影移去。
而今天差不多整整一天中,她始终未受那阴影的干扰。
阿莉尔正在宿舍里准备教育学的考试。
有人敲门。
她以为是特迪·里夫斯。
不料站在门外的并非特迪,而是一位身材较高的俊俏女人,秀发和眼睛都是浅棕色,年纪大约四十出头。
阿莉尔不认识她。
“我不能多呆,”那女人说道:
“我约好去做头发,时间已经晚了。路上经过这里,我想在这儿停一停,把这个给你。你帮了我那么多忙,阿莉尔,我要送给你。”
那女人递给她一个可爱的、手工制作的银垂饰,上面镶着一块美丽的蓝宝石。
阿莉尔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它送给自己,所以一边犹犹豫豫地接过银垂饰,一边轻声说了句:
“谢谢。”
“一会儿见。”那女人转身走了。
一会儿见?帮她那么多忙?莫名其妙。我以前跟她说过话么?
不错,我曾经见过她,但我和她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
可是从她的举动来看,我们好象是朋友。朋友?愈来愈糊涂了。
她回到写字台旁,打算学习。
但她知道那由来已久之谜、那可怕的东西,又曾支配了她。
眼前一页页文字模糊一片。
她感到惊慌。她恨不得叫喊:还有完没有完?
难道永远没有一个了结么?
存在于现在和某个其他时刻之间的可怕空白,难道永远无法填补了吗?
维多利亚·安托万内特·沙鲁,这位无所不知的维基,瞅着玛丽安·勒德洛把那银垂饰送给了阿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