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再一次临近。
天暗了下来,无尽的荒野犹如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布,朦朦胧胧。地平线下,暗蓝色的丘陵似那风吹的海面,起伏不定。深浅不一的地表像一块涂鸦的画布。
黑色的树影杂乱无序的生长在这荒野中,光秃秃的树枝间零星可见一两个突出的小黑点,那是候鸟的巢穴。此时,空巢中堆积着残雪,在晚风吹动的枝头上摇曳,似在呼唤那些立春后才会归来的鸟儿们。
在那一条高埂的斜坡上,一个黑色的影子快速移动着,窜进灌木下不见了。我想那或许是一只野兔,或者是一只黄鼬。
黄鼬在家乡很常见,尤其是盛夏的夜晚。当我跟着家人在门口的打谷场上忙碌的时候,草丛边上总能看见一个黄色的小身影从高高的灯影下跑过,闪身溜进鸡舍。家乡没有那些古怪的神灵信仰,所以这个狡猾的家伙只要被抓获,总免不了要吃亏。
孤零零的土丘旁,一棵老楝树上看不见影子的乌鸦一声声的哀嚎着,叫声在这荒无人烟的土地上传得老远,夜,更加寂静了。
周围一片昏暗。隐约难辨的小路弯曲坎坷,没有路灯,也没有遮挡的围墙。昨夜的月亮没有如约,那只奇怪的野猫也不见踪影,可是这难缠的饥饿却从不爽约,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野中纠缠不清。
我没有理睬,借着这片昏暗继续往前走。
寒鸟在残雪的枯草下呜咽着,我踉跄从旁边走过,杂乱脚步声打断了它的□□,等我走远后它又呜咽起来。
这畏畏缩缩的可怜虫,我想,它将一辈子忍受这样的寒冬,如果它在每个暖春只知欢歌却不筑巢的话。
一分耕耘一分享受,无论任何物种,道理都是相通的,谁也不例外。
当我居高临下批判这只寒鸟的时候,恍然发觉自己和它并无两样。
在同样青春壮年的时候,别人都在为自己和家人的幸福拼搏努力,而我却迷失在这片荒野中,在这寒冷的夜里顾影自怜,茫然无措。
我感到非常孤单,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没有人来听我絮叨心中的杂想。我又很是迷惘,千头万绪的思想理不出一个清晰的头绪,空有蛮劲却不知向何方发力,想不明白做什么才是有意义的。
就像那只呜咽的寒鸟,嘲笑别人的徒劳无功,自己同样是两手空空。
这些虚虚实实的念头使我陷入思想的泥淖,费尽全力挣扎却总是无济于事,直到身心俱疲、嚼蜡无味为止。疲惫不堪的思想支配着同样疲惫的躯体麻木向前摸索走着,那种对落脚之地的强烈念头再次袭来。可是在这残雪的荒野里,寻找合适的落脚之地谈何容易,当然,以我目前的状况,是不会有什么生活起居上的讲究的。
我麻木的向前走着,模糊看见前方有个黑乎乎的东西,猜想那或许是灌木或者土丘,那里可以帮我遮蔽深夜徐徐的冷风,供我一夜的休息,于是我走了过去。
当我走到这黑乎乎的东西旁边时,才发现这是一丛枯萎干燥的草堆,仿佛一只同情心重的精灵给予我的现实慰藉,我很高兴将它改造成一张松软的床。这是我离开地下室以来第一次睡这样柔软的床,尽管无孔不入的风彻夜在耳边呼啸。
劣质的睡眠环境向来是培育美梦的温床,相信这一夜的梦境同样是美好的,我想,至少不会比迷惘而失落的现实更加糟糕了。
第二天一大早,饥饿和寒冷将我唤醒。我静静的躺着,直等到残梦散去才睁开眼睛。
天阴沉沉的,灰蒙蒙的天空不见太阳,一朵云也没有。要下雨了,我想。
挣扎着起身,顿时,一阵晕眩袭来,我扶着草堆勉强站住。空胃里的酸水翻滚着,加之全身僵冷抽搐,只感到阵阵作呕。我死死地攥住手中的枯草,强忍着没呕出来。
缓了好一会儿,天地在眼中恢复了平静。我压制着这一刻乱糟糟的情绪,将粘满全身的草灰掸去,背起背包,继续我那漫长的旅行。
借助地上捡来的枯木拐杖我翻过了三座高地,这耗尽了我剩余的那点体力。
我举目四望,晚冬的荒野一片枯黄,没有可供充饥的食物。坡地上杂生的树木残存着几片泛绿的叶子,这成了视野所见的唯一的新鲜颜色,虽然一样不能充饥。
山谷中尚未结冰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我走过去,掏出旅行杯灌了些水。饥饿的眼睛一眼看到一只腐烂的野鸟死尸,在河边的一堆枯草上。我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避开这个让人作呕的东西。冰凉的河水并不能解决饥饿,但却能让这一直挣扎的肚子消停会儿。
我孤零零的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无助地望着这片山谷。
我突然发现,这里与我的梦想之地如此相似,远离喧嚣、渺无人烟,还有一条四季流淌的河流,唯一的区别就是环境的差异,这儿是丘陵山地,幻想的蓝本是一片森林,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虽然并非完全吻合,可这并不妨碍我对美好的想象:
就像是一处童话般的山水遗园,早春的山野花开烂漫、蝶影纷飞,盛夏的河流中游鱼爬蟹绕山嬉戏,晚秋的金黄过度到深冬的雪白,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沿着山坡铺陈开来。
我们就走在群山中,循着四季的脚步,没有饥寒苦困的生活上的烦忧,在幻想的世界里,一切都是顺心随意的,没有他人的干扰,目之所及皆是心之所向。
我们就走在群山中,山雀和赤狐伴着我们一路畅想,年迈的灰熊跟在身后,步履蹒跚,绒毛兔和松鼠跑在前方,追逐着、嬉戏着,没心没肺地耍闹着——
如果没有现实的问题困扰,我可以无所顾虑地遐想下去,直到酣然入睡。醒来后,又将是崭新而明媚的一天。可惜我做不到。
如果不能解决眼下这个□□裸的现实问题,也许等不到到达目的地,我已经饿死在这河边了。疯狂的饥饿感在这片荒野中肆虐着我,发慌的内心已是不知所措了。
这时,一只留鸟尖叫着从坡上的树林间飞来。我的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虽然非常荒诞,我想那或许是一只精灵,这一次化作一只雀鸟前来现实中给我帮助了。
我想我一定是被饥饿闹得精神失常了。
果然,那只小鸟箭一般的从头顶上掠过,没有做一刻的停留。我挣扎着想要回身看看,支撑不住的身体竟毫无知觉地倒下了,仿佛绷断了最后一根稻草,一下子垮了似的。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想我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走到那片森林了。满脑子除了饥慌和对梦想的不甘,再也想不起别的东西了。
天依然灰蒙蒙的,看样子就要下雨了。
我倒是希望如此,因为潮湿和寒冷会让我更快的忘记饥饿,忘记这世间。我闭上眼睛,想要把所有的困境全部抛下,让一个美好的梦结束这一切,可惜我毫无睡意,除了饥饿。
我望着这天空,蓦然记起了一件往事。那是一个盛夏的傍晚,我赶着羊群在田地里放牧,这时天突然暗了下来,黑压压的乌云遮满天空,仿佛要掉下来似的。我本能地知道即将要下大雨,慌慌张张地赶着羊群往家去。可是,当我才将这群惊慌失措的羊赶上大路,暴雨便一股脑地倾倒下来。雷鸣电闪、狂风呼啸。我吓坏了,丢下羊群就往家跑。由于慌张,我在小路的一个拐弯地方不小心踩空,跌进下面的水沟里。水沟并不深,却足以湮没年幼矮小的我。由于害怕,我手足无措,足足灌了几口泥水,那种窒息的感觉至今让我难忘。当时想了些什么我已经没印象了,只知道拼命在挣扎,雷雨交加的傍晚又没有人来帮助我,求生的本能在那一刻完全体现了出来。我在慌乱恐惧中扑腾着,万幸抓住了岸边垂入水中的草叶,借此爬出了那个水沟——
可是,在这个没有食物的绝境,回忆那些陈年往事是多么乏味啊。我再一次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下,可是,我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记忆中那个在水中挣扎的年幼的我。单调的画面在脑海中一遍遍重复着,慢慢的,心中燃起了一丝悔意,很快就转化成了怒火。
我攥紧拳头,腾地坐起来,用那不知道哪来的蛮劲走到那只野鸟的尸体前,伸手抓起冰冷僵硬的腐肉。可是,当手举到眼前的时候,我又放下了,绝望和悲哀几乎让人崩溃。我支撑不住倒河边干呕着,一只手有气无力的攥住一丛枯草,河里的倒影像一个看热闹的路人嘲笑着惨不忍睹的我,时间在这悔恨的一刻静止了。
这时,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