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卡车徐徐远去,一弯弦月斜挂天空,雪地被清冷的月光一照,泛出一种青白色的光芒。
借着月光,孙建平抡起鞭子,抓紧赶路。
二十里路,一直走到晚上九点才到了家,小山村万籁俱寂,家家户户早早熄灯睡觉,唯有曹家仍然点着灯,焦急等待晚归的人。
老曹站在门口,袖着手往远处张望,冻得他嘶嘶哈哈的。
“爸进屋吧,建平等会就回来了!”李秀芝见老公爹冻得直跺脚,招呼道。
“我去村口迎一下,这孩子……早知这么晚今儿个我就该跟去……”
曹队长跺跺冻得生疼的脚,推开木门往村口走去,远远听到马铃铛哗啦响,这才放下心来。
“咋这么晚?”
孙建平勒住枣红马,冲迎面走过来的老曹一笑,“买的人少,就回来晚了些。”
“卖不了就别卖了呗,又坏不了,还没吃饭吧,抓紧家去……”
大半夜的,连大队部的老程头也被豁楞起来,王连生、张子义和曹春贵三个人从马车上把粮食扛下来,过称,登记,入库,搞得煞有其事。
“建平你可是给咱们屯子立大功了,有这两千多斤粮食,够十个人的口粮了。”曹春贵抱起最后一袋苞米,送进仓库,擦了把汗,笑道。
孙建平抱来一筐豆秸,先把辛苦了一天的枣红马喂上,看着马儿大口大口吃草,他这才轻吁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塞给老曹,“不光有粮食,还有钱呢!”
“真是辛苦你了,咱们屯子的人都得感谢你……”老曹接过钱,抖着手查了查,一共五块三毛,他掏出三毛递给孙建平,“拿着花吧!”
“不要不要,这是我该做的嘛……”
孙建平心中暗笑,区区三毛钱而已!
能干啥?
猪肉都八毛钱一斤了!
“对了叔,我走半道的时候看到一重厂的宣传队了,开着车往咱们太平山大队这边来了……”
一听说一重厂这仨字,老曹脸就是一抽抽,“嗯哪,上边今天下了通知,说要送思想下乡,丰富咱们的生活……”
“草,一到这时候就下乡混吃混喝!”张子义骂了一句,伸手去摸大黑马,大黑马张口就咬,疼得他一咧嘴。
“那有啥招,人家要来咱也挡不住啊!”老曹叹了口气,“说是公社要派个啥特派员,给咱们大队重新选队长,原先那俩淹死了,不知道能派个什么物……”
“爱谁谁吧!”
张子义嘟囔一声,伸手往车上一摸,啥玩意硬扎扎的扎手心,伸手一掏,好家伙,竟然是一块玻璃碴子!
孙建平看到玻璃碴,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把袋子扯开!
好家伙,玻璃碴稀里哗啦掉出来!
两个冻得冰坨似的黄桃罐头摆在搪瓷大碗里,小月月和小兴文挠着头看着这一坨冰疙瘩,可怜巴巴的向亲爱的建平哥哥求救。
“我买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孙建平有些尴尬的挠挠头,嘿嘿一笑。
“俩馋猫,就不能等化了再吃!”李秀芝打开锅盖,顿时一股白气冒出来,她扯过抹布,从锅里端起一盘肉,端进屋里,摆在炕桌上,“建平快吃吧!”
“嫂子,哪来的兔子肉?”孙建平从盘子里夹起一个兔头,左看右看,问道。
“那谁,老张大叔送来的,他昨天在山里下了套,套了俩兔子,知道你出去给全队换粮食,就送来一只。”
李秀芝扯过围裙擦擦手,“我们都吃过了,这是给你留的,你快点吃吧!”
孙建平看着盘子里的四条兔子腿,幽幽叹了口气,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眼睛有些红了。
淳朴的山民啊!
你对他们三分好,他们就能掏心掏肺的对你好!
“我吃这个!”小兴文从布袋里翻出两个冻得梆硬的黑黢黢大冻梨,唬得李秀芝劈手夺下,“这孩子嘴咋那么馋呢,那是你建平哥买的……”
“嫂子……”孙建平咳嗽一声,“你让他们吃吧!我就是买给孩子们吃的。”
“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别乱花钱,你咋就不听呢!”李秀芝刚唠叨一句,小月月又跑进来,抱来一大块花旗布,“妈妈你看,多好看!”
“好看,好看你奶奶个腿!”
小月月一脸懵,我奶奶的腿……
“嫂子我有钱,国家还给我们一个月十五块钱生活费呢!你就收着给月月做件新衣服吧!”孙建平笑着把布袋拎过来,哗啦一下倒在炕上,各种点心糖果铺了半铺炕,看得李秀芝连声叹气,“你这是干啥,老买东西,我们将来拿啥还你啊!”
“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孙建平笑着夹起一块兔肉,放进嘴里。
嗯,这块兔肉味道还不错!
“这天嘎嘎冷,这回可真得猫冬了……”
老曹从外边走进来,他脱下大棉鞋,上了炕,见炕梢堆着小山似的吃的用的,脸一抽抽,“建平不让你买你咋还买呢,上次买的糖还没吃了呢!”
“给孩子们吃呗!”孙建平吃饱喝足,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擦擦嘴,笑道。
“你再给孩子买东西……”李秀芝把碗筷拾掇起来,瞪了他一眼,“我就只能把你大哥砸吧砸吧卖钱还你了,以后娶媳妇生娃,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也不知道攒几个钱……”
孙建平笑而不语。
老曹扯过烟笸箩,给自己卷了根旱烟,拧掉烟头,划了根火柴点燃,咕嘟一口,吐出一个白色烟圈,“行了别磨叨了,买了就买了呗,又不能退回去,大孙子大孙女,长大了记得好好孝顺你们建平哥,听到没?”
“嗯嗯!”小月月使劲点头。
“爸,这宣传队一来,咱们还得派饭,你看这咋安排啊?”曹春贵兴冲冲进了门,看到炕上有冻梨,抓起来啃上一口,白白的冻梨上留下一排大牙印。
“这事你别跟着瞎掺和了,收拾收拾睡觉吧,都累了一天了……”老曹把剩下的半截烟掐灭,眼望窗外,一声长叹!
托人家建平的福,好不容易换了点粮食回来,还没焐热乎呢,又来了好几十张吃饭的嘴!
说得好听,送什么“精神食粮”下乡!
你们倒是给我们送点真粮食啊!
净扯这些没用的!
天还没亮,外边就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锣鼓声,孙建平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隔着破旧的玻璃窗户往外一看,却是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到。
下雪了。
“建平醒了?”
曹叔早就起来了,正披着大衣,手里捏着一支铅笔头,正在小学生作业本上写着什么。
“外边咋的了,咋还叮当的?”
“宣传队去隔壁于圩子拧大秧歌了……”老曹把纸撕下来,递给他,“等会你把这张纸给老张,就说我感冒了,浑身难受……”
“叔你这是……”
“我闹心。”老曹扯过枕头,身子蜷成一个弧形,打了个哈欠,“人家城里人都休周末,咱今天也时兴一把,来个雪休,不跟他们扯哩哏楞。”
孙建平无奈一笑,拿起纸条看了看,原来上边写的是准备招待宣传队的伙食安排。
“那我先出去了!”
孙建平把纸条塞进口袋里,直奔队部。
刚开门,便有一股风卷着雪扑面而来,纷纷扬扬的雪花直往脖颈子里钻,孙建平把军大衣紧了一下,缩着脖子袖着手,踩着已经齐脚面深的雪花,深一脚浅一脚进了队部。
马厩里,看到马倌来到,大马小马红马白马黑马卷毛马……都哕哕叫起来,抱怨马倌来得太晚,都饿坏了!
枣红马这个戏精,高兴得直晃脑袋,见孙建平靠近,直接把大脑袋钻进他的口袋里找吃的。
“好了好了,都消停点,我去给你们拌草料去!”
王金刚像个耗子似的出溜进来,身后跟着几个知青,他讨好似的跑到孙建平面前,帮着他把豆秸装进大笸箩里,脸上挤出一丝笑,“建平你听着没,人家宣传队在于圩子搞演出呢,咱们也去看看呗?”
“就是啊孙建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个穿着崭新军大衣、翻毛皮鞋,梳了个三七分头,打扮得水光溜滑的男知青也上前撺掇他。
“那就去呗,于圩子离这也不远,三五里的路,抬脚就到了。”孙建平打过一桶水,倒在豆秸上,又抓起一把大粒盐洒进去,头也不抬的说道。
“这不是……下雪了,路不好走,你是马倌,你套个车,带我们去呗?”王金刚指着身后两个梳着长辫子的女生,“翠玉和凤霞也去。”
“去不了。”孙建平把满满一笸箩豆秸搬到马厩旁,倒进马槽子里搅拌均匀,马儿们争先恐后低下头,大口大口吃着豆秸,显然他们也饿坏了。
孙建平拿起毛刷,给枣红马刷着毛,枣红马舒爽打了个响鼻,欠欠的踹了旁边的白马一脚,惹得白马抬起头,嘶嘶叫着向孙建平告状。
“你老实点!”孙建平揉揉枣红马的脑袋,这才抬起头看看一脸尴尬的杵在马厩旁的同学们,“马都是公家的,没有曹叔和张叔的命令,谁也甭想让牠们干私活。”
“孙建平你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那个叫刘凤霞的女生顿时翻脸,尖着嗓子喊道。
“刘同学你这话说得可笑,马是队里的,又不是我自家的,我可没权力随便动用。再说了从咱们屯子到于圩子才几里路,您这千金大小姐这几步路都走不动,非得坐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