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好年轻时好甜口,甄父喜欢重油重盐的肉,她则喜欢酸酸甜甜的肉。只是后来老了身体不好,她翻着医书学养生,饮食也变得清淡了不少。裴慎向来不介意,她喜欢吃什么,就跟着吃什么,府中的厨子也向来是按照她的口味做饭。
等重生回来以后,因着甄父身体不好,按着医嘱吃些清淡的食物,他们跟着甄父一块儿吃,就连甄父都不知道甄好的口味变了。
他昨日晚上在餐桌上随口一说,反倒是让裴慎记了下来,到如今就有了甄好面前这一盘菜。
甄好对着眼前这盘糖醋排骨发了一会儿呆,才愣愣地抬头朝裴慎看去,却见裴慎面色镇定,垂眸看着碗中粒粒分明的米饭,若不是甄好对他太过熟悉,还真看不出他在偷偷拿眼角余光观察着自己。
甄好咳了一声,裴慎便立时抬起了头来。
“让你破费了。”她指了指眼前的糖醋排骨:“只是你身上银钱不多,不必花费在这上。”
裴慎抿了抿唇,唇角往下弯,不是高兴的模样。
甄好顿了顿,还是和他道谢,又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到自己碗中。
裴慎抓紧筷子,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甄姑娘对他这么好,他心中也想要报答甄姑娘,昨晚听甄父一说,心中便记了下来,没成想今日又让甄姑娘破费。他生怕甄好会不接受,心中也忐忑,见甄好接了,这才又高兴。
甄好忍不住与他多说了一些:“以后你上京赶考,也会带上裴淳,到时候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你要考功名,整日读书,裴淳年纪还好,你定然顾不上他。”甄好慢吞吞地说:“你要考功名,也是读书要紧,保不准还要再找一个婆子,到了京城,你还要再租一个院子,若是手头宽裕些,还能买个小的,这处处都要花银子……”
裴慎以为她又要提起盘缠的时候,内心斟酌了一下,正想着要怎么回复,又听甄好说:“我想了想,如今你被我爹催着在铺子里帮忙,我爹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可到底耽误了你读书,到头来你花了力气,却什么都没捞着,不如,我每个月给你开工钱吧?”
裴慎愣住。
他放下筷子,连忙道:“甄老爷帮了我这么多,我替甄老爷做这些事情也是应该,工钱什么的就……”
甄好打断了他:“别的我不知道,可我爹生病那会儿,你的确是帮了不少忙。要说我爹当初做的,也只是给了你一笔银子让你还了债务、处理了家事,可先前对付金家,你也是救了我爹,帮我们家挣了银子,这一报还一报,你已经还清了。”
裴慎心想:甄姑娘说的好,可哪里是这么快就能还清的?
哪怕是银子上的事情还清了,他亏欠甄姑娘的,可是再多也还不清。他知道,甄姑娘是又想要帮他了。
裴慎拒绝说:“可也不至于要工钱。”
“你在铺子里帮忙,可是耽误了不少读书的时间,白白付出了辛苦,哪里有没好处的道理,等我们和离,你也捞不着半点好处。”甄好说:“我也不能白白占你便宜,不如就按掌柜的月钱算给你。”
“可是……”
甄好不由分说又打断了他:“就这么定了。”
裴慎:“……”
这吃亏了的分明是甄姑娘,甄姑娘不但不恨他,反而还处处给他想办法,连见他手头紧,都要想方设法给他塞银子。可老实说,若是真能有这一笔月钱,的确能给他解决不少麻烦。
裴慎盯着那盘糖醋排骨,心里头又是一阵愧疚与落寞。甄姑娘口中说着一报还一报,做起来却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何德何能,连累了甄姑娘那么多,还得甄姑娘这样掏心掏肺的为他好?
如今正是饭点,食楼里的客人进进出出有不少人,又有一群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有说有笑地上了楼来,经过两人这桌时,其中一位书生忽然停下脚步。
“这不是裴慎吗?”
此人话一出,顿时有不少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
“裴慎?”
“在哪里?”
“哟,还真是裴慎啊。”
甄好与裴慎同时抬起头来,看向这群书生。
这些书生都是书院里的学生,穿的也是书院统一的制服,甄好原先见裴慎也穿过,听他们熟稔的语气,应该是裴慎原先的同窗。
只是这些人面上惊讶过后,互相看了一眼,脸上没多少喜意,反而露出了不怀好意来。
“这不是甄家的上门女婿吗?这攀上了高枝,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书也不念了,亏夫子还遗憾了很久。”
“人家做了甄家的上门女婿,以后过的可就都是富贵生活,这连吃穿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原先夫子还说他要去考功名,还说他必定能考中,可实在是让太让夫子失望了,人家可不想考什么功名,这做了甄家的上门女婿,那还用得着辛辛苦苦念书啊。”
“……”
几位书生你一言我一语,将食楼二层所有食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甄好脸色有些沉。
她等着裴慎发作,睚眦必报的裴首辅哪会让人这么埋汰自己,更别说眼前这些书生也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顶多有一个秀才功名,论学问,还不如裴慎呢。
在做上门女婿前,裴慎的学问十分出色,在书院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性情孤傲,惹了不少人红眼。
可甄好等来等去,看着裴慎脸色沉了下来,就要忍耐不住发作时,忽然转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低下头,所有气都消了一般,像是乖顺地听着别人训话。
甄好险些背过气去。
上回回门时是这样,怎么这回也这样?!
眼看着那些书生说得越来越大声,还要伸手去推裴慎,裴慎下意识地往旁边避开,而甄好也忍耐不了,放下筷子同时重重拍了桌子一下。
那些书生吓了一跳,惊恐地朝着她看来。
与裴慎坐在一块儿,那应当就是那位甄家的小姐了。
素来听闻甄家小姐刁蛮任性,听了还以为是个母夜叉,如今一瞧,却是生得国色天香,就连发怒时也显得娇俏明艳。书生们一愣,气势先软了半分,心底又有些嫉妒。
怎么裴慎那家伙做上门女婿,都能摊着有钱有貌的甄小姐?
“这食楼是吃饭的地方,你们这些书生读了那么多书,竟只会扰人清静。”甄好冷冷瞪了他们一眼:“若是你们读了书还不知道什么叫食不言,我看还不如直接自请退学,省得浪费先生们的苦心。我甄家年年往书院里送银子,可不是为了养你们这些不知礼数的人!”
书生们脸上一白,呐呐没了话。
他们互相推攘,忙不迭地跑走了。
等人走光了,甄好又瞪了周围一圈,那些食客们又纷纷收回了目光。
再看裴慎,裴慎还眼巴巴地看着她。
甄好气得够呛:“他们都那么说你了,你竟然还不反嘴?!就任他们说着?”
裴慎又垂下眼眸,一字也不反驳,一副乖乖听她训话的模样。
甄好张口还要骂,可想想如今裴慎已经与她没了关系,又只好将心里头的不悦咽了回去。亏她还觉得上了年纪事事要冷静,没成想重来一回,她一个老太太还找回了年轻时的暴脾气。
偏偏裴慎一副任她打骂既不还手也不还口的模样,甄好半句话也骂不出来,只可惜方才见到那些书生,竟没有一口气骂个痛快。
这都多少年了,裴慎顺着她,底下那些儿女也顺着她,她可从未这般不快过!
甄好一顿饭吃得不高兴,就连出了食楼,小脸也绷得紧紧的。
裴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后头。
她到底还是没忍住,对着裴慎耳提面命:“下回你再遇见这些人,就只管骂回去,哪怕是你把人打坏了,你现在是我甄家的人,凡是也有甄家给你兜着,你怕什么?我从不知道你竟然还是个吃了亏往肚子里吞的人,你这是丢我们甄家的脸!”
裴慎好脾气地应道:“甄姑娘说的是。”
“若是下回没有我在,你还不知道会被欺负成什么样!”
“是是是,甄姑娘说的是。”
“那下回要是我不在呢?!”
裴慎想了想,顺着她的话道:“骂回去?”
甄好皱了皱眉头,这才勉强接受了。
她转过身,朝铺子的方向走去,经过另一处酒楼后,方才那群书生又推推嚷嚷地走了出来。
裴慎顿住了脚步。
他回头朝那些书生看去,眸色深沉,哪里还有在甄好面前时的乖顺听话任打任骂的模样。
那些书生原先还有说有笑的,直到和他的视线对上,先是一愣,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惨白,他们忙不迭地转身跑走,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
裴慎轻轻“啧”了声。
前头甄好催了一句,他转过身跟上,到了甄好面前,又已经是另一副模样。
等第二日甄好又见到那些书生时,却见那些书生个个鼻青脸肿,精神恹恹,见着了她脸色煞白,忙不迭跑走。
甄好纳闷不已。
她昨日就说了两句,竟然有这么可怕?
外人可都说首辅夫人慈眉善目最是和蔼呢,连她那些儿女孙辈都喜欢亲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