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像一切都会终结一样,那天终将来临。
沈泽将自己高三用的所有教辅书打了个包,那实在是一个非常壮观的厚度,光是卷子就有近一米厚,沈泽那笔狗爬的字在上头——仍然是狗爬的模样。
沈泽纠结再三,只留了最后刚发下来的,四轮复习的卷子,其他的全丢了楼下的垃圾箱。
四轮复习的卷子很少——每一科只有三四张,没有半点知识,全是梳理的知识框架。
除此之外什么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什么金榜学案,什么衡水密卷——还有各科的课本,堆了厚厚的一大摞,他将自己的桌子桌洞清得干干净净,又去把顾关山柜子里剩的那点书啊卷子什么的清了出来。
顾关山的那个柜子里本来就已经没多少东西了,唯一剩着的东西,就是她零零星星的几张高二时的卷子,上面还有顾关山端正大气的字迹,她在这所学校的时间停留在了高二,但沈泽仍在前行。
阳光洒下来,金黄的夕阳柔软地穿过窗纱,盛夏的一中校园里的花儿全开了。
沈泽将那一堆东西摞在身边,找了根绳子捆起来,揉了揉眼睛,疲惫地望向整个班——六月初的太阳金得耀眼,洒了一桌子,窗外的月季花停着蝴蝶,晴天蔚蓝。
常老师穿着白polo衫和黑裤子,趿着拖鞋,推开了六班班级的门。
常老师问:“考场布置完了没有?”
班里稀稀落落地应了声,常老师环顾了一下四周,道:“别忘了,5x6的考场——多余的桌子要搬出去,清洁一定要做到位,一张纸片都不能留。
咱们班就在这学校里考试,别打扫不干净,坑了自己学校的同学。”
理科班去隔壁学校考试,文科班呢就留在了他们的学校,一中和隔壁三中的考场历来是一年一变——明年再换一次考试场所,天下所有的高中每年送别一次学生,今年终于轮到了他们。
常老师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同学,淡淡道:“这会是一场决定你们命运的考试。”
——
“……如果我在高一高二的时候对你们这么说,”常老师说:“你们会在心里腹诽我夸大其词,我给根鸡毛就当令箭——但是你们终究是长大了。”
没有人说话,都安静地看着常老师,阳光洒在他们的教室里。
常老师说:“我给你们开过很多次班会,这是最后一次,我准备了很多东西,但当我站到这个讲台上来的时候——”
“——我意识到我不能把那些公式化的东西,再拿出来和你们一一强调了。”
常老师说:“你们这一年想必听得耳朵都要长茧子了,所以我打算想和你们仔细讲一讲,开诚布公地。”
沈泽撑在了自己的那堆卷子上,那堆卷子被他翻得写得破破烂烂——晨光的那种的黑色中性笔笔芯——十五块一盒,沈泽两个星期就能将那一盒用得精光。
一天一支笔芯,早上拆一支,第二天早上再拆一支。
沈泽后来将那些东西都攒了起来,拿了根皮绳拴着,摆在自己的柜子里——在六月四号的如今被他拿了出来,堆在自己那堆书上——两捆空空的晨光真彩笔芯,支棱着朝向天空,像束高三生才能种出来的花儿。
常老师说:“有人告诉你们高考不重要,他们说名牌大学毕业生照样给专科生打工,北大毕业也照样卖猪肉。”
“所以高考重要吗?”
常老师温和地看着这个班,道:“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们,非常重要。”
“你在二十岁之前,甚至三十岁之前——高考的那两天,都是你们人生最浓墨重彩的日子,它决定着你可以去哪里,遇到什么样的人,展开怎样的故事,拥有怎样的平台,过着怎样的生活。”
常老师淡淡道:“它还会直接地影响你的考研,影响你的就业,影响你生活的方方面面。”
“在未来的……你们所会面对的社会,”常老师说:“到处都是不公,无论是你往哪条道路上走,都是如此——高考就是你们所面对的,最公平的一场考试了。”
“你考得好,就是那个分数……”常老师顿了顿,说:“考得差,也就是那个分,不会有什么关系户压在你的身上,也不会有什么人挤占你的名额,你拿到的终究是你应该得到的。”
常老师说:“我知道我这么说完,会给你们不小的压力,但是放心——”
“——回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常老师顿了顿,温柔地说:“然后一切你所为之努力的,都会出现在你们的眼前。”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而且天道终究酬勤。”
“——这世上不公很多。
然而,勤奋的人可能会走远路,可能会被遗忘,但不可能被埋没。”
最后他说:“祝你们旗开得胜。”
——
高考的前一天,沈泽像个英雄,九点上床睡觉,结果可能太过兴奋,犹如喝了十罐红牛一样怎么都睡不着——这一辗转反侧,就到了十二点多。
……
六月七号的凌晨一点钟,沈泽高考前一天,顾关山正在熬夜开车。
她已经在等offer的阶段了,闲的要死,从认识的主催处接了好几个墙头的约稿——同人本的稿酬都不太高,能破一千的都屈指可数——尤其是合志——但是胜在画起来开心,还有很多车可以画。
顾关山一看时间,凌晨一点零二分,揉了揉眼睛,关了电脑就打算上床睡觉,明天还有要事。
顾关山解开了自己一头细软的头发,把手机解锁打算和沈泽说一声考试顺利,沈泽的微信就咻地一声飞了过来。
顾关山心里有点惊喜,又纳闷他怎么还没睡——她点开消息一看,沈泽发了条语音,外加一行字:
“起床尿尿。”
顾关山点开语音,听到‘嘘嘘’的尿尿号子,又看着那行字儿:“……”
顾关山平静地心想:“高考之后我就要把姓沈的混球打死,留着是个祸害。”
屏幕亮起,沈泽又发微信:“老子睡不着,想你,给老子啵一个。”
顾关山:“……”
顾关山心想这人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吧,刚打算装没看见,沈泽又飞来一条:
“你睡了吧?
不该叫你,好好睡觉,明天考试有点紧张。”
“……见到了再啵。”
顾关山停顿了一下,脸有些微微地发红……
考生最大,关山山摁开话筒,生涩地学了一下:“……啾、啾?”
沈泽惊喜道:“你没睡!是不是起床尿尿了!我就知道有用!”
顾关山:“……”
顾关山气得打开电脑,连上数位板:“滚。”
……
高考的早上,一切都在为高考让道。
每年的六月七号早上社会新闻都挤满了交警运送学生,帮学生送准考证,爱心接力的新闻——不少单位甚至会推迟上班时间到十点钟,连交通主干道都为他们腾了出来。
沈泽站在一中校门口等着开门,晨光万丈,梧桐翠绿,熟悉的校园里空无一人,景色却一如往常。
他打了个哈欠,沈妈妈担忧地提着个包,给沈泽捏掉脸上的头发,关心地问:“阿泽你没睡好吧?”
沈泽揉了揉额头,头疼地说:“……也就三点睡的吧。”
沈泽拿着手里的星巴克美式,咖啡热腾腾的,漆黑又光亮,能映出一个累得要死的高三考生。
沈泽头疼地道:“……不说不好的了,我进去尽力答题。”
沈妈妈忧虑地说:“别想有的没的……一切肯定都顺顺利利的。
小顾没来吗?”
沈泽嗤地笑了起来:“我昨晚拖她说话拖到三点多,她估计还在床上睡觉,是我不好。”
那一刹那阳光从教学楼后升了起来,校门口的保安拿着哨子,哔地吹了一声。
沈泽那一瞬间意识到,他手里的语文复习资料——可以放下了。
那些来送考的家长开始送别他们的孩子,老常挤在校门口不住地叮嘱‘一定要沉着答题,作文一定要审好,找不出名人名言就自己编一个,没人较真’。
沈泽在人群的空隙里见到了自己曾经的班主任,一班的班主任,老严——那个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年的女老师。
她接触到沈泽的目光,对他笑了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笑起来有种别样的风韵,对他以嘴型说:
“——加油。”
沈泽那一瞬,觉得心口一暖。
他打了个哈欠,对来送考的自己妈挥了挥手,钻进了人群。
要挤进去的学生特别的多,沈泽挤在人群里,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一个瘦削的姑娘头发松松挽起,挤在人流里头,不怎么修边幅,像是在找人。
——沈泽的心都揪紧了。
他硬生生地挤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顾关山的手,夏天的草和花都是翠绿雪白的,天蓝得像是刚洗下来的靛蓝颜料。
顾关山还没怎么睡醒,被沈泽一扯,回头都回得很慢。
看到沈泽就笑起来:
“我来给你送考啦……”她眼睛笑得像月牙儿,对沈泽伸出一只手,说:“抱抱。”
沈泽喉咙发干:“……你怎么不在家睡觉?”
顾关山眨了眨眼睛:“来抱抱。”
然后她在人群中拥抱了沈泽。
来来往往的高三考生人挤人,他们竟然显得也不那么显眼了,沈泽放松了下来,小声道:“……怎么办,老常预告的太准了……我离北大还差着二十分呢。”
顾关山感受到沈泽用力抱住了自己。
“二十分而已。”
顾关山轻声说,“我的英雄才不会怕这个。”
沈泽酸涩地说:“……你的英雄状态不好。”
顾关山抬起眼睛,看着他:“可是你会堂堂正正地走进去。”
“你会怀着……”顾关山眼神认真又真挚地望着他:“——你会怀着对一所百年的老校,对未知,对知识,对那学校里出来的千千万万的伟人的敬畏,和与之相称的憧憬,在答题纸上,用规定的的中性笔,写下你的答卷。”
顾关山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你曾经是个混球,打算混一辈子的日子,雅思就算考都会硬着头皮出国,混个什么野鸡文凭都无所谓,上课就翘课,晴天翘课阴天也翘课,和每个教你的老师抬杠,虽然不会躲在人的身后,却像是一个顶着十几岁的少年外壳的幼儿,幼稚得让我无法沟通。”
“——但你现在站在这里,穿着校服,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顾关山眼里都是水光,动情地说:“所以,无论你考得怎么样……”
她顿了顿,望向远处熟悉的景色——考场,也是他们认识的那个青葱翠绿的校园,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学生穿着校服往里挤,门口有人拿着机器一个个地刷身份证。
“我——”
——无论你考的怎么样,我都爱你,顾关山想说。
沈泽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沈泽眨了眨眼睛,扬了下手里的准考证和身份证,揶揄道:
“……真可惜,我高考前不早恋。”